吐突承璀有些醉了。
穢氣絕不許入陵園,李忠言便在陵園外的更衣殿中和他見麵。吐突承璀也明白自己的行為失當,老老實實灌下幾盅熱茶,頭腦清醒了不少,心情卻仍然無法平複。
若非滿腔鬱結需要發泄,他也不會如此狼狽地來找李忠言。
在掌握了太多皇家機密之後,吐突承璀已經找不到一個活人能傾吐衷腸了。唯有李忠言,雖然活著卻等同於死者,於是連吐突承璀自己也沒想到,豐陵竟然變成了他安撫靈魂的地方。而沉默的李忠言,更成為他在這個世上不可或缺的“朋友”。
今天他實在有些話不吐不快。
“聖上竟然向郭貴妃低頭了!”吐突承璀恨恨地說。
“不就是立了三皇子為太子麼。”李忠言不以為然,“三皇子本來就是嫡子,立為太子也沒什麼奇怪的。”
“可是這下讓郭家遂了願!郭貴妃也滿意了。”
“那不是挺好的。”
“哼!”吐突承璀說,“為把事情辦得體麵,聖上還讓我幫澧王擬了奏表,自請以三弟為太子,簡直是……”
李忠言淡淡地說:“那是效仿當年玄宗皇帝的長兄寧王,上表讓出太子位吧。這樣做澧王今後的日子才能好過,聖上想得很周到嘛。”
“反正我不服!”
“你?要不服也輪不到你。”李忠言露出不屑的笑容,“對了,聖上怎麼突然想通的?”
吐突承璀的眼睛驟然亮起來,他湊到李忠言的耳邊說:“這可是件天大的秘密!你還記得我上回帶給你的先皇筆墨嗎?”
“當然,先皇又怎麼了?”
吐突承璀長歎一聲,這話說起來還真夠長的。
竟要遠溯到太宗皇帝的貞觀十六年。在太宗皇帝的一再堅持下,魏徵同意輔佐太子李承乾。對魏徵來說,這是一件傷感的任務。因為多年前,他曾經竭力輔助的上一位太子李建成,正是死在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手中。李世民從哥哥的手中篡奪了繼承人的位置,為樹立一代明君的典範,又把李建成曾經的輔臣魏徵納於麾下。
到魏徵接任李承乾的太子太師之職時,將要垂範千古的貞觀之治已進入第十六個年頭。大唐國力蒸蒸日上,海晏河清,君是明君,臣為良臣,血腥肮髒的往事早已如煙,偶爾在魏徵心頭泛起的,也是一種後怕與慶幸兼而有之的情緒吧。
然而宿命的循環似乎躲不過去。當太子李承乾一再失德,魏王李泰卻聲望日隆時,魏徵仿佛眼睜睜看著自己輔佐的第二位太子,即將重蹈當年李建成的覆轍。他預感到,假如這次太宗皇帝處理不好立儲的問題,皇權爭奪將成為李唐王朝永遠繞不去的坎,一代一代靠宮廷政變的血腥殘殺來解決問題。這太可怕了。
於公於私魏徵都要力保李承乾的太子位,問題是他已病重,時日不多,辦法更少。
恰在此時,魏徵得到了一份智永和尚悼念其弟智欣的《俯仰帖》。篇中感物傷人,以昔懷今,比照祖先王徽之和王獻之的兄弟之情,來悼念弟弟智欣。
太宗皇帝本人酷愛書法。作為戰亂後休養生息的國策,更是鼓勵全民學書法。他尤其推崇王羲之,一手將其捧上“書聖”的位置。魏徵得到《俯仰帖》後,靈機一動,決定借題發揮,將《俯仰帖》廣為刻印,向天下宣揚“手足親情,天地鍾之”的理念,進一步確立正統的“立嫡以長不以賢”的皇位繼承規則,防止當年的玄武門之變重演。他甚至策劃了一個周遊全國各地發放《俯仰帖》的活動,比照當年智永周遊全國寺院發放《真草千字文》的壯舉,以造聲勢。
然而魏徵還沒來得及實施這個計劃,就溘然長逝了。
太宗皇帝還是發現了他的計劃,並且下決心廢掉了李承乾。太宗皇帝太痛心了,痛心到找借口推倒了親手為魏徵寫下的墓碑。因為他終於發現,盡管他們攜手共創了君臣相得的範版,魏徵始終沒有在內心認可過他當年的行為。經曆了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魏徵仍然對“手足情深”耿耿於懷。也就是說,他至死把太宗皇帝看作一個謀殺親兄弟的凶手。如果《俯仰帖》流傳出去的話,這是對太宗皇帝殺兄弑弟罪行的絕佳諷刺。
最讓太宗皇帝無法接受的是,魏徵居然恨了他一輩子。
究竟是誰給太宗皇帝出了這個計策,現在已無從考證。總之,太宗皇帝決定將《俯仰帖》和《蘭亭序》拚貼起來,成為一部新的《蘭亭序》。並且讓虞世南等人製成摹本,分發給諸皇子們。
讓真相湮滅的最好方式不一定是毀滅它,也可以用另外一個更加美好的假象來取代它。
全新的《蘭亭序》橫空出世,立刻以其超凡脫俗的完美征服了天下人。再加上太宗皇帝推波助瀾,親自編寫《晉書》中有關王羲之的部分,讚揚王羲之的書法“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正”,總之誇得盡善盡美。
《俯仰帖》原文中緬懷手足的含義被扭曲成了“今人所為,後人同感”。太宗皇帝對王羲之的溢美之詞“勢如斜而反正”才是他想要表達的真正思想。
就連蕭翼騙取《蘭亭序》真跡的過程也由閻立本繪成圖卷,由醜聞變為美談。最終人們記下了《蘭亭序》的美和太宗皇帝的智,辯才的悲劇下場反而成了陪襯。任何勝利都需要犧牲品,關鍵是我們自己要站在正確的那一方。
李忠言不耐煩地打斷吐突承璀的長篇故事,“你說的這些和先皇有什麼關係?”
“你想想嘛,當初先皇立聖上為太子時,不就是憑著‘立嫡以長’這四個字嘛。先皇自己能當上太子,憑的也是‘立嫡以長’這四個字。所以永貞元年時,王叔文和王伾那幫人拚命阻撓先皇立太子,擔心大權旁落,就曾想用《蘭亭序》的真相來做文章!”
“他們知道《蘭亭序》的真相?”
“好像王伾知道,先皇肯定也知道。”
李忠言點頭道:“我明白了。所以當今聖上登基後,頭一個除掉的人就是王伾。”
“對。但是先皇不肯將全部實情告知聖上,所以聖上心裏一直有個疙瘩……”
“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皇那會兒病得那麼重,你讓他怎麼說!”李忠言少有地激動起來。
吐突承璀嘟囔:“真想說,還是可以說的嘛。”他始終有些懼怕李忠言,尤其在談到先皇的時候,李忠言所表現出的忠誠總令他在敬畏之餘,更有許多共鳴。
李忠言之於先皇,正如吐突承璀之於當今聖上。
李忠言又問:“難道《蘭亭序》的真相最近暴露出去了?”
“差點兒。所以聖上才下決心把立儲的問題徹底解決了,以免夜長夢多,再引起無謂的流血爭鬥。”
“早該如此。”
吐突承璀兀自皺著眉頭,滿臉不悅地說:“我告訴你,這事兒沒完。”
李忠言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問:“放下這塊心病,聖上的心情是不是大有好轉呢?”
“不見得。”
李忠言微笑道:“你把此人給聖上帶去吧,保管令他龍顏大悅。”
“誰?”
李忠言一指跪在旁邊的陳弘誌,“他。”
“他?”
“今日之茶,你喝得可痛快?”
“當然了,你的手藝嘛。”
“不是我的手藝,是他的。”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你教會他了?”
李忠言含笑點頭。
“哈哈,好啊!”吐突承璀樂得直拍大腿,“這敢情好!聖上定會歡喜非常的!”
中秋那一天,西市和東市都有雜戲演出。午飯過後,裴玄靜就讓觀中的煉師帶李彌出去玩,她自己則留在觀中,美其名曰: 看家。
其實,金仙女觀大概是全長安最安全的道觀,常年有金吾衛把守著,哪裏需要裴玄靜一介女子來看門。她隻是不便外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