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竭力把頭探出門外,看那個坐在鬆木箱裏的男孩。我聽見他在大聲地咳嗽,
臉漲得紫紅紫紅的。他的眼睛像羊羔一樣,有點暗綠(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冬子的眼
睛使我一次次走近了他)。“爹,竹子都長在哪兒呢?”冬子說。
“這四周的樹就是竹子。”挑擔子的漢子說。除了我,家裏人誰也沒注意遠道
而來的這家人。也沒聽見他們對老家的最初評論。他們到來的那個早晨,村外河灘
上下了霜,一隻竹雞從竹林深處逃奔,在白茫茫的霜地上飛飛走走,一路鳴叫,後
來落下一隻蛋沉在河灘上。他敲了村裏所有德高望重者的家門。他倚著人家的門簷,
朝屋裏沙啞地說話。“我是這村裏的人,我老爺爺那輩走的,走了好多地方,後來
到了東北,他們臨死前告訴過我,我們是這個村的人……我也姓童,真的,我姓童,
這姓少有,在哪裏都孤單,隻有回老家,回老家就全是姓童的……”
那就是冬子的父親。他絮絮叨叨對人說話的時候,樹皮般粗糙的臉上沒有一絲
表情。我也看清楚了他的眼睛。他是一隻老羊,老羊的眼睛是灰黃的,俯視著自己
沾滿泥漿的舊布鞋,偶爾抬起來,就有一種深深的憂患掉落下來。可是村裏人都說
那外鄉人怎麼是童姓的後代呢?坐在鬆木箱裏的男孩總是把我們村長了幾百年的竹
子叫樹。他們沒有大頭篾刀。他們沒有我們血統的四方臉膛和平和舒展的眉目。隻
見一杆奇怪的雙筒獵槍豎在灰塵蒙蒙的家當擔上,亮鋥鋥的,散發出不祥的氣息。
“你來到底想幹什麼呢?”
許多鄉親都這樣問冬子的父親。他又囁嚅著說不出什麼名堂,偶爾強笑著,駱
駝似蒼老的臉顯得委瑣起來。他不甘心,還是像遊魂一樣從這家走到那家。傍晚時
分,外鄉人站到了我家屋簷下。我家的屋簷下吊著全村最古老的篾圈,一年四季抗
著風吹雨淋。又高又笨的外鄉人把那個篾圈撞了一下,然後就受了驚。他瞪著瘋狂
擺動的篾圈,樣子很讓人發笑。家裏人停下手中的活計,滿懷敵意地注視著冬子的
父親。那家夥被屋簷下的篾圈搞得驚慌失措的,等了老半天,才聽見那套喑啞無力
的敘述。年近八旬的祖父眼睛依然很亮。他默默地打量著冬子的父親,發現他有著
灰狼般深不可測的神態,對村裏村外的竹林、竹篾,竹器一點也不敏感。老祖父張
開掉了半邊的牙齒,嘿嘿笑著,對著我們搖頭:“一個外鄉人,他不是我們這裏的人。”
那家夥的眼神黯淡了,突然變得虛弱。但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抓著我家的門框,
固執地和我們對峙著。“你有大頭竹刀嗎?”老祖父抓起家傳的大頭竹刀朝他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