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日子,像海浪,一排一排,翻滾著聲音,鹹鹹的、澀澀的。
我越過一堵矮牆,飛奔向巨大的田野。
風,吹得很用勁,像校樂隊那個吹小號的胖男孩,鼓紅了腮幫,眼睛都看不見,找不到旋律。
我呼啦啦地叫,在風裏跑向彎腰刨菜的阿公。
身後,鍾聲起起落落。
“乖!”阿公摸著我的頭笑,我喜歡阿公笑,有很白的牙齒。
“阿公,天要黑了。”我把卷心菜一個個抱上板車,呼呼地喘氣。
“要回家了呀……”阿公直起身站在一大片菜地裏,握著彎彎的鐮刀,背駝得像一張老弓。猛然,一大輪白白的月亮從後麵浮上來,把他整個框起來,像一幅黑白的版畫。
阿公已經老了,我卻來不及長大。
阿公一定是全村起得最早的人。
吱啞的扁擔,脫條的竹筐,飽實的青菜,鐵門被輕輕帶上,沒有睡醒的黑夜突然在東方睜開了半邊眼睛,朦朦朧朧的一線魚肚白。
我抱著書,趴在陽台上等太陽起床。
阿嬤在樓梯口叫:晶,早飯好了。
我大聲應和:哦!
然後,鐵門再一次被輕輕帶上,阿嬤的腳步聲消失在遠方。山頭的教堂,燈火通明,晨起的祈禱聲像霧一樣彌漫著。
鄰居家剛生沒多久的男孩哭了……
我溜到牆角偷偷聽鄰居一對年輕的夫妻起床開始四處忙活的聲音,碰翻了奶瓶,打破了瓷盆,在桌角撞頭了,被牛奶滑倒在地……
我掩嘴低聲笑,小雅在門口大聲叫:易晶晶,要遲到了!
手表時間:6:00整。
小雅的哥哥,初中畢業後參軍去了,同年,她媽媽借債滿身去了台灣。我就是在那一年,分班去了初二(2),認識了小雅,開始打擊她那滿口不整齊的潔白牙齒。
每天早上,她來我家一起吃早飯,然後騎著單車上學。從村子的北邊一直騎到南邊,路過一大片斜屋頂的灰色民房,穿過寫著“林”字的宗室祠堂,騎過久久沒能拆掉的祖居,騎過剩下半扇門的村醫院,和安靜的小學。
一路的佛手樹,蔥蔥鬱鬱。
我們邊騎邊聊,空氣在耳邊呼呼的叫。
“哈哈哈……”笑聲很大,早起上街的老人家皺著眉頭看我們,小不點大的調皮孩童追在我們後麵,手裏抓著碎竹條紮成的螞蚱,哇哇直叫。
“注冊完去嗎?”
“去!”
“嘿,晶,看誰先追上他,那個男生——”
“走!”
那是第一次注意到他,低著頭騎單車的男孩,從一個轉角衝出來,繞一個優美順滑的弧線,然後直線向前踩,身後背一個紅黑相間的大書包。
我說:走!追他——
可是——
印象中,沒有一次有追上去過,我們氣喘籲籲地到學校停車場時,看到的依然是他背後黑紅相間的大書包。
“太快了……”小雅甩著後腦勺的馬尾辮,氣呼呼的。
“明天,再追一次——”我一摸額頭,全是濕乎乎的汗。
小雅家在山頂上,很小很暗,但是她說沒有關係。
“我是全村最富有的,整片山都是我家後院。”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刺溜刺溜地順著粗纜繩沿崖壁往上爬。
回頭往下看,麻繩晃晃悠悠,小雅整個人也搖搖晃晃,像從一大片湖水上看到的人一樣。我突然害怕,會踩掉腳下的任何一塊石頭,仿佛眼前的一幕隻要一顆小石子就可以讓它支離破碎、永難還原。
這個山崖的故事,對於我和小雅而言,確實是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和小雅剛認識時,我家出事沒多久,法院的一幫閑人隔三岔五來貼封條。第一次的時候,阿嬤拉著我一路小跑,爬上斜坡,藏進了一家小屋。阿嬤低喊著“主啊主啊”,手不停地抖,還是緊緊摟著我,頂住木板門。我閉著眼睛不敢出聲,直到聽到阿嬤低低的抽泣。
睜開眼,卻看見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呼呼閃閃,小雅端著一杯熱騰騰的水蹲在我們身邊,輕輕說:阿嬤喝水。
阿嬤哭著說:不喝,好孩子,乖。
那刻,我看到小雅笑得很開心,牙齒很白,在黑暗裏跟恒星似的。
第二天,她就帶著我跑到這個崖壁邊,說:以後再有人來抓你,我們就一起爬上去,就抓不到了。
我很用勁地點頭,說:嗯。喂!
嗬?
那個男生——坐在你後麵耶!我們一起追的那個。
嗯。
你們認識了嗎?
還沒有。
哦……這麼慢哦……我和他彼此走近就是這麼慢,好像一直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