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說他這一生有四人難以忘懷,妄稱君子的陳清風,終身虧欠的張清芸,以及瀟灑自在、以追雁聞名的蕭清狂,說到第四人時,他將腰間酒壺取下,飲了半壺,在星辰崖上灑了半壺,隻道“他素愛飲酒,卻沾酒必醉。”師父的神色中有些許追念,更多的是茫然,每到此時,他必定會毫不選擇的席地而眠,一睡就是一周天。
這四人都是他的同門師弟妹,有最親的,也有最恨的,有最敬佩的,也有最愧疚的。那第四人,師父不說,我從來也不問,既是往事故人,又何必觸及傷情。也正是這個緣故,師父說我像極了那人,性子脾氣,溫婉而又倔強,不像他,一柄淩雲劍直穿海底雲。
師父很窮,畫滿地圖的白布衫,星辰崖頂的茅草屋,山澗旁的六畝田,釀酒倒是一流的本事,瓜果糧食他通通未曾放過,大概也是因為窮吧,門下隻有我這一個弟子,也不是誰家慕其威名而來,隻是他口中撿來的累贅,他常常指著年不及弱冠的我自豪的說道,若是能將小孩養大,世間再難的劍法、再複雜的人情都隻是煙雲,煙雲啊!
師父醉酒時總會撿一根樹枝舞弄一番,卻從未見他拔出貼身的那柄長劍。
師父並不老,似乎也不會老,歲月流逝,他仿佛與天地同壽一般,容顏依舊,依舊冷酷。喊慣了師父,心裏也隻有師父,山中光景,除了春花夏風秋月冬雪外便是日複一日不變的那張臉了。
我是誰?我當然是師父撿來的。師父說我是地上撿的,所以姓陸,當時他正在讀詩,恰巧讀到了“陌上人如玉,君子世無雙”一句,便給我取名無雙,就是這樣一個偏向女子的閨名陪了我一輩子,盡管我是個少年郎。
“無雙,過幾月便是你及冠之禮,你可將《禮運》背熟了?”段清遠盤膝坐在蒲團上,用衣袖追了幾縷半燃的香,雙目微閉,嘴角泛起一抹無奈的笑,喃喃道,那時候,你就不愛背書,受了罰還要師兄陪你……
“快了,師父,這就背。”無雙歎了口氣,不舍的摸了摸懷中的木劍,那是師父送他的生日禮物,劍的樣子雖然怪些,但卻甚是喜愛。
“恩?還不快去!”
“唉”難道他師父背後有眼?隻得將木劍收起,拿起竹簡,搖頭晃腦的背了起來。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yu)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噗嗤,崖端蒲團上的人竟憋不住笑了出來,笑容甚是好看,搖了搖頭,睛明穴快要被擠破了,這樣的徒弟怕是怎麼也教不會了。段清遠轉過身的一瞬間,臉色鐵青,眼神中滿是怒意,劍眉冷目,雙手負於身後,款款向茅屋走來。
朦朧中看到一抹白緩緩靠近,無雙瞬間醒過神來,端坐在窗前,將竹簡拿正了,認真的“裝模作樣”起來。
“可知哪裏錯了?”
驚雷與閃電俱下,眼神已足夠淩厲、渾身的酒香混雜著熏香、關鍵是那一個錯字格外清晰。無雙癟癟嘴,抬起頭,看著那張冰塊臉,快二十歲的他依舊害怕自己的師父,像個孩子一樣,眼神中滿是無辜與不知所措。
段清遠最怕這一招,他索性閉上了眼,不去看就是了。兩個鼻尖在沒有碰觸的前提下,隻有一頁竹簡可穿過的空隙。
“選賢與(yu)能錯了。”
是了,這小子自小便被自己灌奶喝,如今這般大了,每日裏依舊要喝半瓦罐的牛羊奶,一張嘴便是乳臭未幹之氣。
“錯了怎的不改?”
“選賢與…(ju~yu)能……”無雙怎知,這毛病從小便被慣下,如今想改,竟是順了嘴。隻得著急的“與舉”不分的念著,這錯他犯了第一千九百八十二回了,也不知師父是怎樣想的,儒門經典、道家玄談自己盡數了然於胸,師父卻總是沒完沒了的叫自己背這一篇。
段清遠猛一轉身,帶起一陣清風,以手敷臉,咳了幾聲,擋回了差點憋不住的笑。“是ju不是yu,推舉之意。”
“可是師父,yu也說得過去,選擇賢達與有能力的人。”
“荒唐……”段清遠第二次聽到有人將歪理講的如此透徹,心裏有些略微憂慮,似乎想到了什麼,沒來由的怒道“你若不好好學些本事,來日重蹈覆轍,誰去救你!滔天之禍,亂人倫之行,難不成要落得個灰飛煙滅不成?”言罷便重新回到崖邊,再不做聲。
陸無雙從未見過師父如此生氣,那些沒來由的話更是語氣沉重,隻得噙著淚默默地背著那一句,反反複複,來來回回,師父總歸是為自己好,下些功夫改了就是。
“選賢與能,選賢與能,選賢與能……”誦讀聲回蕩在山穀中,鳥雀俱寂,飛雲皆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