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永結同心(1 / 3)

盛京,攝政王府,八月十五。天色漸暗,明月初上,千裏共嬋娟,可否寄相思?

這幾日來,盛京的形勢一片大好。樹倒猢猻散,當我出示了”招安”手諭之後,濟爾哈朗等人的手下將士們絕大多數都老老實實地接受了現實,很快就宣誓擁戴攝政王的指令,與以前的主子們劃清界限,絕對不與陰謀叛亂者同流合汙。

隨著一場鴻門宴,濟爾哈朗和索尼鼇拜等人紛紛倒台,成了階下囚,凡是牽涉進來的人,無不戰戰兢兢,生怕自己也會被連坐追究罪責。於是,落井下石、借機立功贖罪的人出現了。一旦有人開了頭,那麼很快就有後來者跟上,就像破堤的洪水,先是一個小小的蟻穴,接著越來越大,直到成為洪水猛獸。我根本不用擔心治不了他們的罪過,隻怕他們的腦袋不夠殺。

至於暫時被軟禁起來的吳克善,我當然另有打算,大玉兒和福臨暫時還沒有到北京,在多爾袞正式登基之前,他們還是要好好地活著,給天下臣民們看著。在這段時間裏,吳克善當然不能被追究罪名,否則萬一大玉兒成了窮途末路的亡命徒,指不定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來,到時候搞得多爾袞焦頭爛額也說不定。

盡管病體支離,可我還是強撐著在王府大廳和庭院裏主持了一場盛大宴會,招待了所有多爾袞的親信下屬,借以慶功。

宴會散後,眾賓客陸續告辭。我從大廳裏出來,並沒有直接回去休息,而是去看我的孩子們。小孩子睡得早,我不想打擾他們,所以沒有令人直接領他們到我那邊去。

我先到了東莪的臥房。由於怕小孩子難過,我囑咐全府上下的人,務必對她隱瞞此事,畢竟傷痛的擔子是要靠大人扛起的,不應該讓一個尚不懂事的六歲幼童來分擔。

在燭光照耀下,東莪正睡得香甜,粉嫩嫩的小臉蛋很是可愛,隨著均勻的呼吸,長長的睫毛微微地抖動了一下。

”不要哥哥跟我玩,哥哥壞,打他!打他!”忽然,她含含糊糊地說起了夢話,卻根本沒有睜開眼睛,接著嚶嚶地抽泣起來,淚珠兒立即爬滿了小臉。

我上了炕,想將她抱在懷裏哄慰哄慰,可是卻力不從心,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我隻能徒然地拍撫著她,幫她掖了掖被子,接著輕輕地給她哼了一首搖籃曲。很快,東莪又安靜下來,繼續呼呼大睡了。

看著她睡熟了,我再一次悄悄地親吻了她的臉,混合著鹹澀的淚水,極力抑製著,才沒有哭出聲來。

我剛剛下了地,就發現東青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正在一臉悲戚地望著我,”額娘,你是不是要扔下我們倆,再不回來了?”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門口的阿娣連忙過來攙扶,東青明白了我的意思,於是一聲不吭地跟在我身後,來到了廳裏。東青站在我旁邊,默默地牽著我的衣襟,大滴大滴的淚水不斷掉落。

我取出手帕,幫他把淚水擦拭幹淨,然後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慈愛的目光看著他,”我的東青漸漸長大了,比其他同齡的兄弟子侄們更強壯,更聰明。我相信,你將來肯定能學你阿瑪,做一番大事業的。”東青已經哽咽得說不出連句的話了,”嗯。兒子,兒子明白……兒子要牢記額娘的教誨,好好地讀書習武……將來,將來跟我阿瑪一樣,當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的眼睛中閃爍著這個年齡的孩子所沒有的豪氣。

我撫摸著他的小腦袋,溫和地笑著,安慰道:”你不必這麼難過,也不是完全到了絕路,興許還會出現奇跡呢。你現在先別哭得這麼厲害,好不好,笑一笑給額娘看?”東青點了點頭,好不容易擠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也不禁莞爾。

在眾人的攙扶下,我回到了臥房,躺下了。隨著躺椅的晃動,閉起眼睛,默默地回憶著這七年來,我在這個世上的所作所為,就像即將走到人生之路的盡頭時,用感慨的心態去重新翻閱以往的曆程一樣。

窗戶敞開著,涼爽的晚風吹拂進來,夜空中的明月散發出皎潔的清輝,柔和地漫灑進來,映照在我的臉上。

月到最圓滿之後,就是虧缺的開始吧。人生也是如此,從到終點,周而複始,一世世輪回,這一世,是我的幸運,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如此優秀的男人,得到了他的關心、嗬護、柔情。這是我在前生中,想也不會想到的奇遇,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也算是在感情道路上的一個傳奇經曆吧。凜冽的寒風送我來到這個時代,蕭瑟的秋風,又將帶我去何方?

思緒漸漸飄飛,回到了七年前的朝鮮。

那一日,雪霽初晴。他從林間馳馬而出,射落的蒼鷹將一地皚皚白雪染作胭脂殷紅。他翻身下馬,徑直朝我一個人走來。在那短暫的瞬間,他望向我的眼神,仿佛這個世上萬物全部變成灰白,隻有我,是這蒼茫大地中唯一一抹粉紅的亮色。

那一日,午後寂寥。我在庭院裏獨自蕩著秋千,遠眺著遠方景福宮的屋脊,為自己未來的歸宿而惆悵再三;當秋千再次升起時,我看到了他,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麵孔。他用清澈的目光看著我,卻用犀利的箭鋒向我對準--弦響驚魂,之後,卻發現原來這是一次如此特別的邀請。

那一日,景福宮中。在我即將被內定為世子妃時,他竟然出現了,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對李倧說的那句話:”在下欲求貴國金林郡公李世緒之女,李熙貞。”那句話,決定了我從此以後的命運。我向他奉上茶水時,他凝視著我,”你可願意做我的妻子?”我無語,苦笑,今生,你就是我唯一的男人了。

……

往事如同醇酒,再回首,恍然如夢。等我將那些甜蜜、苦澀、傷情、喜悅的一件件往事回想完畢時,窗外已經響起了三更鼓,我朝夜幕中看了看,已經是明月西沉了。

”小姐,夜已經深了,這裏開著窗子,吹著了冷風,您的身子會更受不了的。”看到我睜開眼睛,阿娣連忙勸說我回去。她一直守候在我身邊,並沒有離去,長時間的寂靜中,我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

”不,不用,我喜歡這裏。”我拒絕了。此去,必是良辰美景虛沒,要格外珍惜。

”這麼晚了,你也不要陪著我熬夜了,早點回去休息吧。”阿娣猶豫著,”可是,小姐……”

我微微一笑,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好啦,我待會兒乏了,倦了,自然就會睡的。你在我身邊,我反而睡不著。”阿娣剛要退下時,我看到了桌子上的筆墨紙硯,忽然想起來,趁著現在還有點力氣,給多爾袞寫封信。既然他已經來不及趕回盛京來見我,那麼我也不應該一聲不吭地這麼走了,起碼也要留下點東西。

”你幫我磨墨,我要寫點東西。”說著,我吃力地欠起身來。

她本來想要勸我不要勞累,然而看到我堅持的目光,隻能默默地低下頭來,取出一塊徽墨,在硯台上研磨著。很快,一硯濃墨就磨好了。

”好了,你下去吧,這裏沒事了。”我吩咐道。

”是,奴婢告退。”當阿娣退去時,最後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眼眶中已經盈滿了晶瑩的淚花。我本來想對她再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心中歎息一聲,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細杆狼毫,蘸滿了墨汁,我凝神思考了很久,終於落筆,寫了一闋《九張機》。

一張機,梭穿春怨織輕衣,縷縷情絲手難拈,梭穿幾許,心酸幾許,盡付秋風雨。

兩張機,初遇九王見華衣,相逢不似初相識,千般思戀,萬種相思,又怕君已知。

三張機,鳳凰台上棄新衣,苦寒孤寂荒夷地,長空燕渺,憑欄望遠,亭外曉煙低。

四張機,華清池上換舞衣,私誓未盟心靈犀,三千寵愛,意亂情迷,幻作夢依稀。

五張機,拈針纖手理君衣,鴻雁聲聲畫樓西,秋水深深,楊柳戚戚,為誰著寒衣?

六張機,狼煙萬裏燼征衣,鴛鴦織就燕雙飛,君欲遠行,黃花憔悴,夢裏見君歸。

七張機,北京血濺君郎衣,戌鼓夢驚淚戚戚,顛沛流離,千裏尋夫,誰解此中癡。

八張機,身冷尚可添寒衣,心冷奈何無遮依?為君大業,一朝夢成,生死何足惜。

九張機,誰言妻子猶如衣?與君同攜長相依。錦瑟弦斷,胭脂淚幹,來世仍相知!

當寫到最後一首時,我的手已經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幾乎無法握住筆身,每個字都寫得異常艱難,歪歪斜斜。直到最後一個字結束,我長噓一口氣,頹然鬆了手,任由墨跡染汙了紙張。

捏著這箋薄紙,仰躺在椅子上,心中淒然地苦笑:什麼”與君同攜”,什麼”長相依”,無非是自我欺騙而已。然而,沉醉在自我欺騙中,不是比直接麵對最殘酷的現實要輕鬆得多嗎?

此時,晚風似乎越來越冷,一直冷到了我的骨髓裏,就算是再多幾層錦被,也依舊遮擋不住徹骨的寒冷。窗外,那棵高大的楊樹,已經到了葉子枯黃的時節,一片落葉乘著秋風,飄落進室內,掉落在地麵上,接連翻滾了幾周,終於靜止住了。

凝視一陣,困意漸漸襲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看來是該安安心心地睡一覺了,興許,等我再次醒來時,就發現已經躺在多爾袞那溫暖的懷抱裏了呢。想象著他那關切的表情和憐惜的目光,我就格外愜意。

手中的薄紙輕輕地飄落於地。不知不覺地,我閉上了眼睛,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黑暗中……

這一次昏迷,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恍恍惚惚間,我感覺身上不知道多少次被尖利的器物刺入,好像是有人正在替我針灸。我掙紮著,極力想要讓自己醒來,卻仍然不受控製,眼皮仿佛被黏住了一般,怎麼也無法睜開。

漸漸地,呼吸平穩了許多,身上也沒有以前那麼陣陣酸痛了。耳邊,似乎有男人歎氣的聲音,接著,一隻滿是老趼的大手放在我的額頭上試探著,又很快收了回去。

張了張嘴,終於能夠發出聲音來了,不過仍然低沉喑啞。我閉著眼睛,帶著淺淺的笑意,呼喚道:”十五叔,十五叔,是你嗎?”我感覺到那隻手似乎微微顫了下,然而他卻沒有立即說話。

由於腦子裏仍然不甚清晰,我也沒有精力去懷疑什麼,隻是苦笑著說道:”你雖然不說話,可我知道是你……我應該感謝你才對,謝謝你在這個時候,還陪在我身邊……讓我沒那麼孤單了……”這個時候,那隻手從我的手裏抽離,接著,就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他正在躡手躡腳地離去。我心中焦急,連忙想要叫住他,”你別走,別走……”我很想問問多鐸,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多爾袞有沒有回來,或者有沒有什麼傳訊來,可我再也沒有力氣發出聲音了。

我無法阻止,隻能任他離去,很快,就沒有了動靜,周圍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喘息一陣,疑惑漸漸襲上心頭:奇怪,這個多鐸,本來好好的,怎麼聽到我說話,就那麼急匆匆地走了,好像要逃避什麼似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心中的疑雲越來越重,我的指尖似乎還殘存著他的體溫冷透。這種感覺,熟悉而親切,曾幾何時,他就這樣握著我的手,笑容和煦如春風,就那麼飽含柔情地注視著我。

啊,是多爾袞!

想到這裏,我頓時一驚,不然那隻手為何會在我呼喚多鐸的時候突然一個顫抖?他定然是滿懷期待地等著我醒來,可是卻萬萬想不到,我剛剛醒來,第一聲呼喚的居然是多鐸而不是他。

”王爺,王爺……”我呼喚著,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回答,希望他還沒有走遠,或者正在外麵的廳裏默默地坐著,我知道他也許會誤會,但不至於那般無情,不顧而去的。

然而,沙啞的嗓子所發出的聲音是極其微弱的,根本不會有人聽見。焦慮的心情令我試著挪動身體,幾經努力,終於移到了炕沿上,接著,就重重地摔在地上,仿佛骨頭都要斷裂了。

外麵終於有了動靜,簾子一掀,阿娣匆忙進來察看,見我躺在地上,先是大吃一驚,”啊,小姐,您終於醒來了。怎麼摔下來了呢?”接著忙不迭地伸手,想要把我攙扶到炕上。可我現在極度乏力,身子沉重,她累得直喘氣,也無法將我抱到炕上去。

我無奈地擺了擺手,”是不是王爺回來了?””是啊,王爺昨天半夜就回來了,一直坐在這炕沿上守候到天亮……”她將多爾袞回來和我如何得到救治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原來陳醫士的離開不是逃掉,而是去尋找他的師傅了。正好他的師傅知道這種毒藥的成分和化解之法,於是日夜兼程地趕回來,在最危險的時刻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剛才,奴婢在外麵看到王爺臉色挺難看地出去了,好像很不高興,也不敢多問。小姐您在這兒等著,奴婢這就去找人來扶您上炕。”果然如此,這個誤會居然這樣莫名其妙地結下了,此時的多爾袞說不定正在哪個沒人的地方獨自生悶氣呢。想到這裏,我就分外著急,連忙搖了搖頭,”先不急,不要緊,你還是趕快把王爺找來吧。”阿娣無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奴婢遵命。”然後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先是寂靜了一陣,我凝神聽著外麵的動靜,很快,一陣橐橐的靴聲漸漸響起,朝這邊接近,接著,簾子掀開。多爾袞站在門口,身上被雨水淋濕了大半,雨水順著衣襟滴落,很快給幹燥的地磚上增添了幾朵小小的水花。

顯然,他還沒有換過衣衫,仍然是件石青色的行裝,麵容憔悴,眼睛裏布滿了血絲,整個人似乎又消瘦了一圈。

多爾袞看到我躺在地上,頓時大吃一驚,”熙貞,你怎麼摔到地上來了?”我一陣欣喜,吃力地向他伸出手去,”王爺,你總算回來了,我急著去找你,一不小心就……””好了,別忙著說話了,我都知道。”他趕忙上前來,蹲下身將我抱在懷中,然後朝炕前走去。他的衣襟濕漉漉的,冷冰冰的,大概是得知了我已經醒來的消息,大喜過望,所以不顧打傘,就冒著寒冷的秋雨匆匆趕來了。

”快把衣服換下來吧,你這一路趕來,本來身子就吃不消,再被雨這麼一淋,不發風寒才怪呢。”我不無擔憂地說道。

多爾袞將我安放在炕上,扯過被子來仔仔細細地替我蓋好,這才在炕沿上坐了下來,用責備的語氣說道:”我發不發風寒也不打緊,你好不容易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身子正虛弱著,怎麼好輕易挪動,萬一傷著了可怎生是好?”我這時候才注意到,他的鼻梁又紅又腫,整個鼻子比平時大了一圈,看起來頗為滑稽,還隱隱看得到一些淤血,頓時一驚:”啊,你這鼻子是怎麼了,讓我看看……還傷得不輕呢,敷過涼藥了沒有?””嗯,是我不小心撞的,沒什麼大礙,過幾天自然就消腫了,你不必擔心。”他若無其事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