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玄齡坐在自家老樹下,麵色頹然。
他雙目低垂,良久未動,如泥塑木雕。
自打從鎮子上回來,他便一直是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就連有人敲門,他也渾然不覺。院子裏的狗子對他一通扯拽,見他不理不睬,嗚了一聲跑開了。院外那人又喊了兩聲,估摸著家裏沒人,便離開了。
一陣冷風吹過,孟玄齡不自覺打了個顫,眼中似乎有了些許光彩。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他目光慢慢凝結,接著從懷裏摸出塊玉璜來。那玉璜形若半扇,二指長寬,溫潤純和,已隨身佩戴多年。他將那曲玉璜握在手中,又找來羅盤木架,紙筆墨硯,幕天席地,口中念念有詞,就此做起占卜來。
“不肖孟玄齡,哀誠來請令,命神十二宮,天衍度我生,風雷掣電起,托筆敕神靈,……”
那念白冗長,起初還淺顯直白,到後來就晦澀難明,佶屈拗口,他卻越念越快,同時單手結印,那手勢變化不絕,似是不甘落後於口舌,也是越來越疾,到後來隻能看到斑斑綽綽的影子。
天空突然暗了一下,有驚雷隱隱響起,一弧電光無端生來,擊在那玉簧之上,那玉簧驟然發出耀目光彩,在他身前三尺之地投下光幕,上有篆字數枚,散亂羅列,蕩在空中明滅不定,怎麼看也不分明。
他隨即咬破指尖,淩空虛劃,一道“斂”字符應指而生。他手臂顫顫巍巍,揮寫的極是艱澀,但他咬牙堅持,待得勢畢,終將那符打了出去。那些字變得清晰了些,從光幕之上掠下,一個個如同歸巢之雁,在他頭上盤桓了片刻,經天門而入頂,消失無蹤。
孟玄齡不敢耽擱,拾筆輕握,勉力凝神閉目,任由那筆管自寫自書:
“塵歸塵,土歸土,汝非汝,我非我”
“坎窞之幽,餓虎之蹊,陷也凶也”
“蜉蝣朝暮,盡之其樂”
字畢,隻聽啪的一聲,手中玉簧斷成數截。
這短短幾行字,是占卜得來的讖言。孟玄齡心下明了,玉斷即語斷,讖言必踐。
他早年惹下大事端,多年來避禍於偏鄉僻裏,雖無法象從前那般灑脫自在,但有秘術在身,倒也不必擔心行藏暴露。後來娶妻安家,生女生子,日子久了,往日那恩怨對錯也慢慢淡了,一點豪情也慢慢變成了舐犢情真,本打算就此放下過往,守著薄田淺院,同一雙兒女在這鄉野山間平淡度日,不想波瀾再起,禍事不期而至。
他終是被仇敵尋到。
那仇敵來頭極大,功法莫測,神通彪炳,以孟玄齡的境界,絕非一合之敵。
且那人素來算無遺策,做事心狠手辣不留餘地。想到一雙兒女會因自己遭到戕害,他一顆心如墜冰淵,逃無可逃之際,寄望於讖緯問卜之術,故而有此一占。
他所施之法名曰大扶鸞術,又叫合乩術,乃是借莫測鬼神之力稽考問路。
他借諸一身功法秘術,賭上自身氣運壽算,作出乾坤一占,求的正是子女和自己的生機。
那所測得的三行字,第一行字是批其幼子,言道歸塵化土,是為大凶。
第二行斷的是她女兒,受困絕境,以身飼虎,乃是凶中之凶。
第三行說他本人,蜉蝣朝生暮死,一日之樂,即一日之壽。亦是凶頑之相。
一家三口,難逃厄運!
他看了紙上的墨跡,楞了片刻,莫名感到些釋然來。他心中大訝,未料到自己居然無甚悲慟。他搖頭,一乜眼間,瞧見地上躺著一隻陶偶,那是兒子平日裏耍的東西,想來又是胡亂丟棄。陶偶是個吳剛伐桂的形象,吳剛被罰砍樹,任他千般努力,無休勞作,終是作無用之功。他突然覺得那人偶眉眼很像自己,越看越像,於是忍不住吃吃低笑起來,笑著笑著便笑出了聲,笑聲響徹院落,恣意張狂,他發現自己停不下來,好像是看到了世間最可笑的東西。他狂笑不已,上氣不接下氣,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