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終於吹散了天邊最後一片烏雲,徐海的原野迎來了久違的陽光。陽光映著枯黃的草地,映著樹梢上還未融化的積雪,頓時遍地璀璨,金碧輝煌,正是行將入春,萬象複興之像。
雪已停,而風未止。雪落之時,風有所依仗,一時狂風如刀,似要斬盡天下蒼生,雪既停,風失了倚靠,卻不甘心,化為陰風繼續造禍人間,一時陰風如針,雖不淩厲,卻寒冷如冰,鋒利似針,一觸及肌膚,便滲入骨髓。
古陶鎮內,往日熱鬧的酒館依舊人滿為患,但喧鬧的人群之外,卻有一個悄無聲息的角落。角落裏有三人正在飲酒,其中一人年輕英俊,皮膚密而有光,身上絕沒有一絲多餘的肌肉。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不停地喝酒,斟酒,手中雖然沒有凶器,但身邊卻始終圍繞著一種可怕的氣場——他冷淡的目光很可怕,而他的沉默則更勝。
他對麵坐著一男一女,男的鬢角已經微微發白,臉上的皺紋已深,看年齡約莫已逾花甲,卻依然掩飾不了他昔日的英俊。他與那青年一樣,不停地斟酒,喝酒,但每喝一口都要咳嗽半天——對他而言,酒遠比生命重要,即使下一刻就要死,這一刻若有酒,此生已然無憾。
女的看似與那青年年齡相仿,頭上梳著兩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但那雙眼睛,卻似比辮子還要黑,還要亮,仿佛隨時都能把男人的魂魄勾走似的。若說她與那青年是一對兒,誰也不會奇怪,但她的手卻與那年逾花甲的老人緊緊握在一起,一刻也不曾放鬆。
老人呷了一口酒,頓時彎下腰咳得麵紅耳赤,那辮子少婦用手輕撫他的背,半晌才慢慢恢複過來。抬頭間,他無意中望見了窗外一處院落的殘垣斷壁,牆壁殘缺不全,滿是焦痕,院內的房屋也已倒塌,變成了一片廢墟。
老人眼神中居然露出了難得一見悵然,忽然放下酒杯,長歎一聲道:“昨晚之後,江湖上便隻剩一個黑刀了。”
英雄隕落,本就是世間最可惜的事之一,即便是赤金精鐵鑄的心也會為之所動,更何況他本是個浪漫多情之人。
“好在郝大哥平日行俠仗義,老天眷顧,那孩子居然活了下來。”那辮子少婦安慰道,臉上卻有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擔憂,“可是郝大哥為保這小鎮太平,卻得罪了不少歹人,不知這孩子將來該怎生安頓。”
那沉默的青年轉過身,順著老人的眼光望向窗外,隻見那廢墟中走出一個八九歲孩童的身影,徑直向南而去。他緩緩站起身,向那老人和辮子少婦緩緩做了一揖,說道:“李大哥,孫小妹,我恐這路途上不太安全,跟著去看看。今年我們便就此別過,二位保重,明年再見!”
“是了,徐海馬賊甚是厲害,這些年又深受郝大哥之苦,必圖在這孩子身上報複。這一路若是你在旁側,也是好事。”孫小紅臉上閃過一絲悲慟,卻轉眼間化為烏有,她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自從她痛失至親後,便愈發懂得了惜取眼前人的道理。“隻是咱們三人,明年不知何時,又在何處見麵了。”
李尋歡喝了口酒,又俯身咳嗽半天,笑著說道:“既知對方肯定會來,何必時時刻刻在意對方在哪裏,又何必在意明年何時何地,喝什麼酒?”
阿飛轉頭看了二人一眼,麵無表情的臉上泛起一絲笑容——他們二人之間的友情早已不必見麵,甚至已超越生死,在何時何地都是一樣,既知明年某時還能共桌喝酒,便已滿足——二十年,十八次離別,唯有祝福,沒有傷感。他走出酒館門,飛一般向南,尾隨著那少年而去。
郝凡冉走在古陶鎮的大街上,奇特的相貌使他在人群中分外顯眼:他的眼睛是明亮的琥珀色,鼻梁比其他人略高,皮膚倒與同齡的女孩有些相像,又白皙又細膩,然而除此之外,他徹頭徹尾都是一副漢人模樣——事實上,這些天山異民族的特征反而讓他顯得分外英俊,走在憨厚樸實的鎮民之間,竟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他的眼睛下有兩道早已凍成冰柱的淚痕,神情卻毫無悲意,嘴角甚至掛著一絲微微的笑——他雖然痛失父母,家庭,但自己卻還有命在,依然有機會為全家複仇,依然可以去看看這個千人千麵,多姿多彩的江湖;除此之外,他身上的棉衣能禦寒,袋內幹糧可充饑,身後的鋼刀可防身,夫複何求;何況害他到今日地步的是一群惡人,並非這道風,這片景,這塊土地,又何必逼他們分擔自己的不快和悲傷,鬧得風哀嚎,樹哭泣,大地為之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