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丫思了片刻,答道:“從古自今那些書生,不都有一顆報效朝廷之心嗎?如能寫出‘將進酒’這般詩篇的李太白都寧可為一介刀筆小吏,你當他們是願意為那五鬥米嗎?不也是為自已的一腔熱血。”
“熱血?”鄒公子滿臉的不屑,“我就沒有。”
九丫扯了個笑,“所以你書讀得不好嘛。”
鄒淼瞪了她一眼,但方才的氣卻消了許多。九丫見他麵色稍霽,便乘勝追擊般地問:“如果有一日,他願意離開臨安,你會放棄現在的榮華嗎?”
顯然這樣的問題讓鄒公子十分糾結,眉間不由得又蹙了起來,且思索了良久才開口道:“也許,你應該先去問問他,是否有你所謂的‘如果’。”
九丫挑起眉,似笑非笑地望著眼前的兄長,世間萬事皆如棋局,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鄒淼前腳離開,餘有年後腳便進了殿閣。
如此看來,他其實並未走遠吧,應該就在殿外某處蹲著,也許是想一睹某人的風采,九丫這樣認為,臉上亦不由得抿了一縷笑:“還真是巧,鄒大人將將才走,可曾碰到他?”
“不曾。”餘有年笑道。
看似平靜的笑臉,與多年前那個憤世疾俗的餘有年差了太多,若非是為官之道已學得精通,那便是得失之事已看得淡漠。兩者相較,九丫倒希望他屬於前者。她拿起茶盞,默了片刻才道:“你嚐嚐這茶如何?”
餘有年聞言看了眼桌上的茶盞,還未飲下,眉頭卻蹙了起來。
他臉上細微的神色被九丫一一捕捉,接著她開了口:“鄒大人走前說這茶太苦,又說這茶湯色澤不佳,非得讓我換一壺。其實不是因這茶太苦,隻是因飲茶之人口味清淡。他那麼隨口一提,也並非他刻意去記著那人的口味,而是有些東西已經變成了習慣,連他自已也並不清楚吧。但餘大人如今可還記得,曾經有那麼一個人樂於喚你一聲‘年有餘’。”
餘有年盞中的茶已經涼透,不怎麼透亮的茶湯看不清盞底的花紋。他知道他喝茶很是講究,什麼茶配什麼茶具,用什麼水衝泡,多少茶配多少湯,涼至幾分最為好喝。這些自已如數家珍,無數次地在他麵前念叨過,那人從來都是一隻耳進一隻耳出,原來他認真過。也許正如她所說,沒有刻意已成習慣,有些記憶不經意之間便已經深入骨骼浸入血肉。而自已,又何嚐不是。
他闔上雙眼深吸了口氣,半晌後終於著了聲:“我還記得,欠他兩百兩,這兩百兩銀子我這一輩子,也還不了。”
話中帶笑,卻怎麼也聽不出喜悅。有些記憶隻是為了有朝一日用來埋怨,這樣便不會忘記。
四年前的那封信,他至今還留著。“戌時一刻北城樓,逾期則恩斷”,他從前來想過,這十二個字便成了他們的訣別辭。那一日,他去了,卻晚了半個時辰。就如同城門不會逾期關閉一般,他也沒有等他。在北城樓站了一宿,直到次日開城門,整夜的大雨讓暴漲的河水衝塌了去路。不僅路斷了,恩也已不複。他想也許這是老天爺的報複,因為自已半個時辰的遲疑,也因為那人的決絕。
他悠悠地歎了口氣,收回思緒,再次扯起嘴角,“已經是許久前的事了,又何必再提?”
九丫雖不知他所想,但僅憑神色便能體會到餘有年的一腔愁腸。不過在這事上,她這旁觀者比起當局者樂觀許多。她悠悠地呷了口茶在口中,慢慢道來:“如果還有那麼一次機會,你會跟他離開嗎?”
餘有年低垂的雙眼忽而抬了起來,可轉瞬又消失無蹤,“這個問題夫人應是問過鄒大人了吧,他的回答是什麼?如果真的有‘如果’,我再回答夫人的問題不遲。”
九丫被他的話繞得頭有些暈,但更讓她頭暈的還是餘有年與鄒淼的相互推搪,兩人都借口等著對方回答而拒絕回答,若說兩人沒商量,那還真是因了那句“心有靈犀”。
大概是看出她的心思,餘有年沒等她發火忙搶過了話茬,一邊飲下那杯涼透了的苦茶,一邊笑道:“今日前來實則是有消息告訴夫人,楊大人兩月後便能抵達臨安。”
九丫端著茶盞的手一滑,白瓷碎落在地,綻出淒美而張狂的姿態。
兩月後,那應是秋末了。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雖是萬物蕭瑟之季,卻也別有一番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