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被一種病痛折磨得心力交瘁,它總是在我認為柳暗花明的時候節外生枝。本來生活困頓就令人不快,偏又要生病!愛人雖未明言,我也能看出八九。
背棄自己的責任,逃向另一個世界,我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可恥的。可當我坐在火車上眺望與江城一脈相連的群山,心裏還是有著惡作劇的快感。離開,安靜而從容,我的靈魂將在這從容中恢複華彩,拚棄一切病痛和冷遇,在天地間翩然起舞,永遠不承受背離的痛苦。
坐在對麵的人一襲白衫,清雋的麵龐上含著淡淡的微笑,聲音溫婉而有磁性,那麼疏淡又彬彬有禮。眉宇間與他何其相似,可惜溫柔早已被唇槍舌劍所消磨。隻是心底的刺驀然被撥動,他的音容宛然若現,又仿佛遙遙的迷離而疏遠。
要去的江城不是我的傷心地,城外的江水和城南禪院裏嫋嫋的梵音,正是我靈魂依傍的港灣。這裏還有我的好朋友,他們都是一些最優秀的上班族,在現實的泥淖中仍保持著善良和純真。可我想避開他們。我不能渲染我的憂傷,把自己的痛苦昭示給別人,除了同情還能得到什麼?而同情是我所憎惡的。我在獨處中感受他們的氣息,也是一種享受。
我選擇臨江旅館住下。正值初秋,細雨淅漓,憑窗而立,往事曆曆,隻有一片茫然。無論如何堅固的繭,隻能縛住那些無所作為的蠶,真正勇敢的,遲早會鑽破了殼出去。而我不過是隻僵了的蛹,眼前是一片黑暗,我沒有翅膀,也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隻能拘泥在自我的悲哀中。我想,我是怎樣變成一個行屍走肉的?我那曾經鮮活的容顏哪裏去了?我那張青春的臉,我那曾經走近的芬芳的夢呢?我那個信誓旦旦而又溫柔多情的愛侶呢?
遠瞰江麵一片蒼茫,我的視線不覺停留到那片淺灘。讀大學時,我們常常到那裏抒發情懷。奇怪,同樣是江的一部分,那裏卻沒有魚,也沒有水鳥棲息。也許和人一樣,同在一片天空,卻有著各樣的命運,有的被寵著,有的卻被遺棄了。我們都喜歡這片孤獨的沙灘,太鬧的地方不適合相戀的人。教授“之乎者也”的老先生給了我們盡日的閑散,有時候讀讀李商隱的詩好象就是要做好學生的明證。日子很簡單,心緒也很簡單。“此情可等成追憶,隻是當初已惘然。”與幾千年前的靈魂做著同樣的夢,有做為旁觀者的心酸。
在流連中我們發現了一塊大青石,石身斜臥在水裏,坐在上麵水清涼柔緩地流過腳底,象幼年時母親溫柔的撫摸。夏日的午後,下了大課,他背著大背包,騎上破舊的單車,帶我四處遊逛,最後總是在這裏停泊。甩掉足上的羈絆,光著腳丫坐在石上,背靠著他,看太陽一點點向西邊墜落。遠山被鍍上一層金色,美麗極了。他冥然兀坐,佯裝睡去,我盡情地喚他,笑著央求他,搖他的手臂,他的手蕩蕩地亂擺,隻是不應。恨恨地不理他,他卻驀然間轉過身,俯在我耳邊輕誦:“我記著你的甜愛,就是珍寶,讓我不屑把地位和帝王對調。”
夜色漫過來,風變得漸漸冷漠,濃濃的天幕下月掛柳梢,風蕭蕭處樹影遊動,寒意襲人。他靜靜地起身,留我獨自守著一鉤殘月。一會,背後燃起一堆篝火,一縷簫音幽幽入耳畔。知道是他在做怪,故意不理他。這時月色如水般沉靜,他盤膝執簫管,專注地吹那曲《秋思》,他的頭發有幾根倔強地直立著,火光映著他清臒的麵頰,黯然蕭索。我拿起外套披在他的肩上,然後靜靜地坐到他身邊。
天幕低垂,那裝飾美人軒窗的小星頑皮地眨著眼睛。遠處的江邊有一片小舟,還有一點燈火。我想,這盞燈正是為我們而明。
蕭聲清幽,月光粼粼,和著天籟之音,幻化成光與影相融的樂曲。突然有一隻水鳥在江心的小島上掠過,消失在水天之間的暗影裏。“寒江渡鶴影”,這是隻歸巢的鳥吧?他用雙臂裹住我,擋住了所有的清冷和孤寂,那麼溫暖。他說:“你看,月亮在水裏望著我們。月亮是我凝視你的眸子,不管你走到哪裏,它都會在那裏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