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後。
關於那場災難般的政治運動已經漸漸被人淡忘了,不再提起;就像它開始時那樣,結束時也很突然。在漩渦中苦苦掙紮的人們突然有一天發現,苦難的日子到頭了。
而對於那些被時代傷害過的人來說,時間是最好的止痛藥,但一輩子是那麼短暫,有的人才剛剛開始,有的人,卻已經結束了。
S市的紡織廠早已沒有了往日的繁華和榮光,政治運動是結束了,但隨之而來的更大的風暴席卷了她,計劃經濟時代的終結讓激烈的市場競爭衝垮了這座擁有上千名女工的大廠;市政頒布了改製方案,卻越改越糟,女工們大量下崗,機器、地皮等國有資產同時被人廉價收購鯨吞;沒人知道自己的明天在那,空有一身技能的女工們哭泣著,她們該怎麼辦?
萬幸的是,她們還有容身之處;廠方的家屬大院是屬於她們時代的一個印記,如今則成為了僅有的庇護所。有人還能記起,曾經,在偌大的紡織廠中有托兒所和小學,有醫院,有運動場,甚至還有一個郵局,是一個功能齊全的微型社區。但如今,隻剩下住的地方了。
可這個容納了幾百戶家庭的家屬大院也已經破敗不堪了。
不光從斑駁的牆壁,無人維修的地麵開始一點點剝落,更重要的是住在裏麵的人也……失去了信心。
這日午後,從家屬樓B區三樓上傳來酒瓶子砸在地上的聲音,夾雜著男人的怒吼聲,一名十多歲的小姑娘從樓上衝了下來。
“滾!滾出去!小野種!你媽在外麵偷男人,你這野雜種別想在我這要到一分錢!”
樓上的男人怒罵不止,不一會,從三樓窗戶扔下一隻書包來,書包砸在地上,書本文具散落一地。隻見小姑娘默默蹲在地上收拾著,而周圍聽到雜音走出房門一看究竟的人似乎已經見怪不怪了。
也許是可憐這小東西,其中一名婦人連忙上前幫小姑娘收拾地上的書本,當小女孩無意中抬起頭來時,她驚呼起來。
“我的老天爺,妞,你臉怎麼了?!”
原來,那小姑娘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也破了,不用問就知道是被人毆打過。
“快跟我進屋來!我給你上點藥!”說完,那婦人就要拖小姑娘進自己家門,但那倔強的姑娘卻甩開她的手,一言不發,甚至沒有道謝,拿起書包轉身就跑開了。
婦人無可奈何,這時,她的丈夫也走過來了。
“你少管別人家閑事。”她丈夫警告到,婦人深深的歎了一口氣,遺憾的說:“跟她媽媽長得真像,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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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第三人民醫院住院部。
窗外天色已晚,床上的病人卻才剛剛醒過來。李兮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醒過來的時候,看見自己的女兒正趴在床邊的小桌子上做作業。
“伊伊……”她微弱的喊了一聲,小姑娘立刻丟開筆,走到床邊:“媽媽,你好點了沒有?”
“好多了。”李兮吃力的點點頭,暮色下,她的臉色越發昏暗,誰都看得出她病得很重。她是個十分漂亮有注重儀表的人,就算躺在病床上,也絕不會蓬頭垢麵。
伊伊是她的女兒,今年才十五歲,出落得跟她一樣美麗,鼻子高高的,皮膚的顏色幹淨勻稱,容貌十分出眾。
伊伊見媽媽醒了,連忙把從外婆家拎來的碎肉粥從保溫桶裏拿出來:“媽媽吃點東西吧。”
“我不太餓。”盡管一點也不想吃東西,但她顯然不想讓女兒難過,便掙紮著從床上坐起,打著點滴的左手不怎麼方便,她就用右手支撐起整個身體。
伊伊連忙幫媽媽起身,又把病床上的枕頭豎起墊好,好讓媽媽靠上去舒服一點。隻見這姑娘小心翼翼的端著碗,吹了吹調羹,把粥喂到媽媽嘴邊:“小心燙。”
然而,她的媽媽卻沒有喝粥,而是盯著女兒的臉上:“你臉怎麼了?把燈打開我看看。”
“啊——我,在學校摔了一跤。”伊伊低下頭,可是摔跤怎麼可能摔到臉。這謊言騙不過李兮,她臉上流露出十分悲傷的表情:“他又打你了是不是?說了很多次了,不要再去找他了。”
“媽媽,沒什麼事,真的是不小心摔的。”伊伊搖搖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來,吃點東西,身體好得快。”
“我們不要他的錢,你外婆已經墊付醫藥費了。”
“媽媽我們不說這個了。”伊伊想了一會:“我開電視給你看。”
說著,她放下碗,將病房中的電視機打開,手裏拿著遙控器,笑眯眯的說:“媽媽想看那個頻道?”
其實,此時正好是晚上19點,沒什麼節目可看,大部分電視台都在轉播CETV電視台的新聞,伊伊用遙控器將聲音調到最小。電視上新聞中正在播報外國元首來訪的消息,雙方簽訂了一筆每年2000萬噸石油供給的大單,兩國進一步加深交流合作等等……
可是,這些跟她這樣的普通女孩又能有什麼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