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猶如故人歸(1)(1 / 3)

顧川再一次見到蘇童,是在隋興一年中最美的初秋時節。此時,不複春寒料峭,亦沒有烈日炎炎,隻用穿薄薄的一件襯衫,實在被風吹狠了,搓一搓胳膊就又暖和起來了。

那天她沒化妝,紮著高馬尾,筆挺的鼻梁上架著副細圓框眼鏡,身上穿著寬鬆的白T恤和軍綠色的工裝褲,褲腿被塞進馬丁靴裏。

和來來往往的行人那各式各樣的連衣裙相比,她的衣著明明是普通而又保守的,但挺拔的身姿站在秋日裏尤為颯爽,整個人就像一株挺立的鬆柏,幹練又精神。當然了,也漂亮,異常漂亮!

顧川路過的時候,她站在女牆邊和人開玩笑,膚色瑩白若雪,隻有兩頰聚起嫣紅,是被太陽曬得過久的原因。

身前的一個人大概剛剛取笑過她過於爺們兒的裝扮,蘇童立馬爽朗一笑,說:“這裏頭啊是有淵源的,因為我在埃及的時候,已經習慣了每次出去都要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有次實在沒忍住抱怨,被同事裏一個當地姑娘聽見了,抓著我問我們這兒是怎麼穿衣服的。我特自豪地告訴她,我們這兒的女孩兒隨便怎麼打扮,成天露胳膊露腿也沒問題,有時候一道妖風刮過來,一整條街各式各樣的花屁股。”

同伴笑得岔了氣,拍著蘇童的肩膀喊:“你別逗了!”

路過的人紛紛往蘇童看去,顧川不能免俗地向她投去一眼,她也恰好看到他,於是那張笑臉僵了僵,進而轉為無比的驚訝,顧川看到她向自己邁了一大步,像是要喊住他,但他沒停下來等她。

顧川是和何正義過來辦事的。每月播出的《深度調查》由他擔任製片,但他已經很久都找不出來一篇能夠通過審核又教自己滿意的新聞了。

不是熱點不夠多,是能夠挖掘的點不夠深,就在顧川覺得這一期的節目隻能隨便拿個家長裏短來搪塞時,他在報刊和網絡上反反複複看到了一個人的名字:夏子皓。

夏子皓這個人於顧川而言,其實並不算陌生。

那時候夏子皓大四在讀,因為家境富裕,為人高調愛出風頭,是A大裏鼎鼎有名的風雲人物。

這人不僅哪哪兒都有毛病,而且還有一個特別突出的缺陷:一根筋。從跨進A大校門的那天起,他就矢誌不渝地追求同班的一名女同學,極盡死纏爛打之能事卻久久無法如願。

紈絝子弟做成他這樣,隻愛美人不愛江山,若是知道自己有一天紅遍大江南北,估計要跳起來大發雷霆。

不過現在已經不需要安撫他的怒意了。他在這間牆壁刷得過於蒼白的病房裏已經靜靜躺了十五個月,還要躺多久,沒人能知道。

十五個月之前,夏子皓在吃完舍友帶回來的一份烤肉飯後突然昏倒入院,因為無法確定病因導致延誤治療,夏子皓多器官功能衰竭,幾乎奄奄一息。

雖然上天垂憐,最終教這男孩子撿回一命,卻因為大腦傷勢過重而無限期地沉睡下去——夏子皓成了連呼吸都要借助儀器的植物人。

一個月後,夏子皓的舍友因為涉嫌下毒而鋃鐺入獄。

原本是事實清楚的一樁案子,既找到了物證人證,又造成了嚴重後果,甚至在社會上引起了極惡劣的影響,但隨著一次次的開庭審理,局麵卻有了驚天動地的逆轉。

網上討論的浪潮一陣高過一陣:一個手握國內多家大型企業的offer、即將畢業的名牌大學高才生,為什麼要自毀前途去殺一個和他生活了四年的同學兼舍友?是他有病,氣量太小,還是被害人本身就有問題,先惹的是非?終於有強大的網友給出線索:夏子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二世祖。繼而窺屏的人集體高潮,大喊“原來如此”,拍著手笑道“真是一出好戲”。

於是一個人人喊打的殺人犯,猛然間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擁躉,他們帶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狂放自信,任憑輿論將兩家人一起推向這場“網絡狂歡”的最前端。

這起事件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其實顧川並不關心,黑與白是可以被改寫的,這背後的推手和折射出來的現實問題,才是真正的核心所在。

它們不會被掩蓋隻會被遺忘,顧川想做的,就是將那些爛瘡膿包一次性全挖出來,直翻出紅殷殷的肉來,端到每一個人的麵前,教人一眼不眨地看仔細。

顧川在病房外相連的小套房裏和夏父說話的時候,有人引著蘇童走進來。起先她沒看見他,隻是步履輕快地徑直走到夏子皓的病床邊。

她臉上仍舊掛著笑,麵色紅潤,看到閉著眼睛的夏子皓時,特別親昵地碰了碰他插著針頭的手,說:“還不錯嘛,你小子躺著可比我站著滋潤多了。”

幾個同學一起來了,一見此情此景就受不了,擠到床頭紛紛流淚,吸溜鼻涕的聲音合著呼吸機富有節奏的響聲,聽著還挺有腔調。

夏母招呼他們,開了水果籃把水果分給大家。她始終表現得克製而冷靜,沒被這陣哭泣給帶跑,其實想想也是的,這麼多月的照顧,有再多的眼淚也流光了。此刻她心裏隻是有種特別異樣的感覺,應該感激他們過來探望的,但看著他們一個個健健康康的樣子,又覺得這世界對她實在太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