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負雪出生在一個臘月寒冬。每年這樣的嚴冬都要凍死無數人,簡負雪的母親也在這個季節撒手而歸了。但不是凍死的,是難產而死。簡負雪一出生就沒了娘,幸好父親是個江湖郎中,不至於把女兒養死,但是畢竟是個男人,能把女兒的肚子喂飽就不錯了,別的什麼就別想了。簡負雪從小是被當男孩子養的,她穿著打滿補丁的舊衣服,頭發亂蓬蓬地攏在頭頂,跟著父親走街串巷,像個小尾巴。不過這個小尾巴可不安分,有時會溜到大街上看人耍把式,有時候和巷子口那些嘲笑她的小屁孩打得不可開交。她一個打三個,像個張牙舞爪的小狗,就是不認輸,手上揪著一個孩子的頭發,嘴裏咬著另一個的胳膊,任由第三個小孩往她身上拳打腳踢。反正她就是不放手,就是不肯服輸。父親每次看到她鼻青臉腫的小臉就會一邊擦藥,一邊歎道:“雪兒,你這性子太吃虧了。”簡負雪小手糊了一把鼻血,昂著頭驕傲道:“我才不吃虧,他們打我一個,我揍了他們兩個!”父親搖著頭歎歎氣,他不知道如何教導女兒,沒能力寵,也沒本事教。他想起了妻子,是個溫柔賢惠的女人,明明以她的長相不愁嫁給富足人家,卻偏偏選了自己這個窮郎中。她的死好像帶走了他最後一絲想要出人頭地的打算,隻靠著瞧病的本事,賺個溫飽。女兒的性子一點也不像她,也不像自己。可是他不知道,簡負雪從小就明白,別人會不會欺負你,隻是看你好不好欺負,不會因為你服軟就放過你的。而她,絕不會向嘲笑她沒娘的孩子服軟。簡負雪四歲的時候,就知道纏著父親教她認字,別人的啟蒙是三字經,千字文,她的啟蒙是一張張藥方。字識全了後,也學會了瞧病。在她七歲的時候,父親病了,是很嚴重的肺癆。她查遍了所有藥方,也沒能把父親治好。從記事起就沒哭過的她跪在院子裏,眼睛哭得通紅,懇求上天讓自己的壽命換取父親的痊愈。可是她忘了,她根本就不信天。所以父親還是去世了,也在一個冬天,在咳出一盆血後倒在床榻邊。小小年紀的她從錢罐裏掏出家裏所有的錢,置辦著靈堂。父親是個孤兒,除了走街串巷看病的人家也不認識什麼親戚朋友,因此靈堂空蕩蕩的,除了穿著麻衣的小小身影,沒有任何人。簡負雪一步一步按照別人家靈堂的規矩來,跪在靈堂前一張一張燒著紙錢。半夜,她就守在靈前,守著父親的棺材,即使小身子困頓得搖搖晃晃,也跪著不讓自己睡著。迷迷糊糊間,身後傳來硬靴底踩在積雪的吱吱聲,她小身子一個激靈,有些害怕又有些期盼——難道是父親回來了?她轉身,便看到了兩道身影,一大一小。“好孩子,我來遲了。”那個高大的青衣男子歎息道。從此以後,她便成了桐劍派的弟子。即使師父給了她一個家,一個棲身之所,即使她已經長達成人,完全不是以前急了就跟人廝打的小姑娘,她的心底還是深深地埋著一個東西,讓她如同踩在雲端,不想就這麼安享此刻的完滿。於是她就像個永不饜足的海綿,汲取著能夠獲得的一切,無論是琴棋書畫,還是藥理劍法,隻要她能學到的,她就不遺餘力去學習,仿佛要容納世間所有的知識,她才能感到自己有了依靠。素之告訴她:“負雪,你別太累了。”她隻是搖搖頭,笑道:“怎麼會累呢?”此時她正研磨著藥粉,是用來治療昏睡症的,要給陳闌師兄送去。可是她不知道她已經為了此事翻查藥書,配製藥粉整整兩夜未睡了。素之歎口氣,看著她清瘦的背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簡負雪的心底有兩個人最重要,一個是師父,一個便是大師兄韓景行。因為那夜出現的兩個人,好像是賜予了她新的生命一樣,所以被她在心裏留出了兩個堅定不移的位置。在星辰出現以前,她一直以為韓景行會和自己在一起的。從小的時候,大家都傳,說簡負雪和韓景行簡直是天生的一對,一樣的清冷,一樣的優雅,就好像一對玉人一般,別人站在一旁都顯得格格不入。她知道自己的本性並不是什麼清冷優雅,但是大家認為是,不是嗎?他們站在一起很合適,這樣很好。可是,當她看到韓景行看蔚星辰的眼神時,她知道,一切並不如自己想象的那麼好。既然是不好的東西,她不會要。從此以後,韓景行也隻是她的大師兄而,那些少女隱秘的心事,她再不會對人提起。她也喜歡星辰,她活出了她羨慕的樣子,仿佛永遠不知憂愁,總愛笑,眼睛彎彎得,像個月亮。所以,她願意盡自己的力量,能去保護住她羨慕的模樣。魔教攻上雲霞峰,桐劍派危急,大師兄遠在昆山派,她是這裏劍術最高的弟子,她要保護大家。可是,她這麼辛苦地練武,終究抵擋不住寐姬的蛇鞭。她和剩下的弟子都被抓去斷魂崖,關入魔教,而在這裏,她遇到了可能這一生注定要遇到的人——長彥。長彥說,她長得很像自己的妹妹,或者說,像他自己,所以他帶走她。他帶她來到一間堆滿禮物的屋子,告訴她,這是他從小到大送給她的生辰禮物。簡負雪怔楞著,撫摸過小小的撥浪鼓,小姑娘愛戴的絹花,風箏,手串……都是她小時候眼巴巴地看著別家小姑娘都有過的。那時的她不知道多想要這些東西,可是也隻能在破舊的小院子裏幫著父親研磨草藥。她看著這些東西有些著迷了,仿佛所有缺失一次性找回來了,有那麼一刻,她曾想過,如果真的是長彥的妹妹該有多好。那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朝哥哥撒嬌,索要一切自己不敢想的東西。可是,她知道終究不是,再美好的夢也有夢醒的一天,在長彥告訴她,她隻是個替代品,一個為了滿足他對妹妹的思念的替代品而已,這個夢就碎了。所有名門正派攻上斷魂崖,她拋下一切雜念,隻麻木地屠殺著魔教教徒。忽而,一陣奇異的味道傳來,她心覺不妙,下意識拿出隨身攜帶的荷包壓住口鼻。斷魂崖上的所有人都被這陣迷煙迷暈,她不知心裏如何想的,竟然下意識帶走了長彥。就當是報答他善待自己的恩惠吧,雖然他一直在欺騙自己,但是那些好是真的。簡負雪沒料到,從做出這個舉動開始,自己就有了一個丟不下的包袱。長彥雙眼睜開的一刹那,看見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娘。”就像所有的雛鳥情節一樣,失憶又變傻的長彥隻會揪著她的衣角,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後。她往東,他往東,她用輕功逃走,他輕輕鬆鬆地追了上來。她比他還小上幾歲,卻被他口口聲聲“娘啊娘”地喊老了。有了這個尾巴,她現在連桐劍派都回不了了。後來她實在受不了了,便用迷藥喂倒了他,回到桐劍派看望大家。反正他有手有腳,又是個大男人,應該不會有事的。可是當她回到桐劍派發現大家一切都好,和自己不在時沒什麼兩樣時,她又有些想念那個跟著自己的尾巴了,小時候,她也是這樣跟在父親身後,看著父親高大的身影就很安心。沒有了自己,他應該很害怕吧,就像真的失去了娘親一樣。於是回到教派不足三日,她又回到丟下他的那處。他竟然真的還在那裏,守著她靠過的樹樁,餓得瘦了一大圈,卻固執地不肯離開。看到她的一瞬,他的笑容好像撥開了雲霧,他孩子氣般說:“娘,長彥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的!”這一瞬,她知道,她再也放不開了,她所追求的,就是有一個人能把自己視為全部,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