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雨幽蘭(潔塵)
第1章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侯騎,都護在燕然。
一輛雙馬馬車正不急不緩的行進在黃塵漫漫的古道之中。今日的車中之人自然沒有當年王維被排擠出京時的抑鬱與激憤。看那趕車人一臉的嚴肅與沉穩,像是受過嚴格訓練。而車中人已坐了幾個時辰,仍是毫無聲息。若不是車簾時時被從裏掀開,恐怕要讓人誤以為車中原本是空無一人呢。
“城主,前麵就要到了。”趕車人恭恭敬敬地向車中稟報著。
車裏隱隱約約地傳出“嗯”的一聲,算作回答。聲音很輕,很低,幾乎分不清是男是女。
又走了一段路,小車停在一片廢墟一般的古城前。
在殘陽的斜照下,斷壁頹垣被黃沙侵襲多年的殘破景象十分淒涼。惟有城門高聳,似乎還在訴說著它曾擁有過的輝煌與繁華。
“城主,已經到了。”趕車人下了車,謙恭地站在車邊等候車中人的反應。
然後,一隻纖細柔美的玉手輕輕撥開車簾,從車中走下一個紫衣少女。烏發如緞,明眸如水,絕代麗色固然令人驚喜,但那近乎神聖的尊貴之氣則更令人敬仰。膚如白雪,似乎是因平日少見陽光使然。
少女站在空城前,仰望著眼前這片景象,慨歎般的微顰雙眉。而後對那趕車人道:“你先留在這裏。我進去看看。”
趕車人連忙稱“是”,退到了一邊。少女便獨自一人信步走進古城之中。
這裏本應是浩浩敦煌的一點,古城始建於晉代,外表看似城,其實是一座祭拜神人佛祖的大石窟,隻是由於戰亂、更朝換代等等的世事變遷而漸漸被廢棄,再加上這裏本就是人跡罕至的地區,所以會來這裏一遊之人近年來已經是寥寥無幾了。
少女走進城中,才發現這裏原來大得超過她的想象。從東麵走起,走了一盞茶的工夫卻還沒有走到頭,城中的牆壁及洞窟中到處都刻畫著栩栩如生的神像佛畫。遙想當年,這裏也必然有過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隻可惜都早已是過眼雲煙了。
看到前麵不遠處有一個比較深的洞窟,少女好奇地走進去。裏麵很黑,牆壁上密密麻麻的畫滿了壁畫。但令少女驚訝的是,在洞之深處,竟還有一個人。
那人手持一盞燭台,正在細細地觀看洞中的壁畫,少女進來時他就似乎已經有所察覺,隻是什麼都不說,看得正入神兒。
少女更好奇了,就走了過去,站到距離那人幾步遠的地方。
在搖曳的燭光映照下,少女隱約看到牆上畫的是一男一女正坐在一株樹下彈琴。內容簡單,但筆法細膩,線條流暢,情趣盎然。那人看得如此出神,大概也是為這幅畫的畫技高超所折服吧?
忽然間,那人退後一步,對著畫朗聲吟道:“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複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少女萬沒料到那人竟會突然念起詩來,有些錯愕,那人卻似在對她說話一般問道:“你看這畫如何?”但他又不聽她的回答,而是以一種很興奮的口吻道:“若不是我堅持要來,恐怕就要被你害得遺恨終生了!”
原來他是認錯人了。少女忍不住低低一笑,那人聽出聲音不對,這才回過頭來,兩人乍一碰麵,都驚怔住了。
男子的驚怔主要是因為他沒想到站在自己身後的竟會是一名絕色女子。在如此昏暗的洞窟中,幾乎要懷疑自己眼前的事物是否屬實。
而少女的驚怔則是因為他的臉——他的臉,俊美卓絕,眸光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分外清澈明亮。但這並不是使她驚怔的真正原因,而是因為他的相貌實在是像極了一個她所熟悉的人。
男子先開口道歉:“抱歉抱歉,我以為是一位和我同行而來的朋友,錯認了。”
“沒什麼,你朋友也在這周圍?”少女微笑著問道。
“是啊,”那人笑得也很友善,“但他不喜歡看這些東西,所以一個人四處閑逛去了。”
兩人很有默契的同看了一眼剛才都在觀看的壁畫,又同時笑笑,少女看著他手中的燭台,道:“看來你此行倒是準備充分。”
男子笑道:“我一路都要準備著,怕錯過什麼沒看到而要抱恨終生。”
這話他剛才就已對那個他假想的朋友說過。少女不禁又好奇地問道:“你喜歡看畫?”
“喜歡看,也喜歡畫。博采眾家之長才能變為一己之用嘛。”男子說的很隨意,但少女看他的架式,似乎他所做的並沒有他說的那麼簡單。
難得會有人喜歡看這裏的壁畫,少女問道:“不知你可曾去過文殊山的千佛洞?”
“當然去過!”男子的眼睛仿佛更亮了,露出興奮的神情,“何止千佛洞,還有萬佛洞,簡直讓人流連忘返,難以忘懷。那年去看的時候,我真想住在洞中再也不出來了。後來還與一幫朋友在文殊山上醉酒三天,幾乎一醉不起。”講到激動處,忽念起岑參曾寫過的一首詩:“酒泉太守能劍舞,高堂置酒夜擊鼓。胡笳一曲斷人腸,座上相看淚如雨。琵琶長笛曲相合,羌兒胡雛齊唱歌。渾炙犁牛烹野馱,交和美酒金叵羅……哈哈哈……”他居然大笑起來:“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對那些佛像簡直是一種罪過。”
真是個性情中人,君碧幽暗暗評價著眼前之人,禁不住接話道:“其實做人本就應是隨性而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泥胎終不過是人做的,若被這些死物束縛住了手腳,活得豈不無趣?”
男子聽完她的話露出驚訝的表情,大概是沒想到能從一個女子的嘴裏聽到這番言論。驚訝的表情之餘,更多的是一種“甚合我心”般的讚許。
此時從外麵又走進一名年輕的男子,看到洞中竟還有一名女子,不禁十分訝異,道:“雨兄,怎麼……”
這位被稱作“雨兄”的人哈哈一笑道:“我剛剛還把這位姑娘當作是你了。”
三人一同走出洞窟,回到陽光之下,少女這才又重新審視起那位“雨兄”:看他一身的白衣,與自己心中的那個人更加相像,隻是他的外衣特別寬大,尤其是袖口肥碩,頗有晉人之風,眉角飛揚,神采奕奕,腰間並未懸掛任何的兵器,而是一管晶瑩通透的碧玉長簫,氣質很是灑脫,飄飄然恍若世外之人。
這副打扮她似乎曾經聽人說起過,隻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了。
而他身旁的那個男子,看上去似乎要更加年輕一些,雖然外貌俊俏卻極英武,一身著簡樸的深藍色便衣,但頗有軍人之慨。手中長劍乍看上去並不起眼,可光亮的劍柄則預示著劍的主人一定是經常使用起它,更令人不敢小覬。
白衣男子對同伴道:“你可知敦煌最初的來曆?”
藍衣男子似乎正為什麼事心煩,沒興趣聽他說,但還是敷衍的答道:“不知道。”
白衣男子興致昂然地講述道:“當年中原的一位皇帝因匈奴對其疆土的虎視眈眈而不得已將一個女兒許嫁到匈奴,以求兩國能保太平。公主臨行前向父親索要一件寶物,皇帝答應了她,沒想到公主要的卻是花園中一顆皇帝最愛的綠寶石。奈何皇帝早已有言在先,不能出爾反爾,隻好答允。但他又實在是不情願,便派兩位武士一路上以跟蹤保護為名,實際上是行半道強奪之實。公主知道此事後很是傷心,但還是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在臨近匈奴邊界之時,她將那顆綠寶石悄悄塞進她母後送與她的一隻仙鶴嘴裏。次日,那仙鶴死去,公主當眾宣布要調查仙鶴的死因,並追查寶石的下落。那兩個武士因任務未能完成又丟失了寶石而嚇得倉皇逃走。後來公主嫁給匈奴王,在她的感召之下,匈奴王最終放棄了對中原的進攻侵犯。而那隻仙鶴所葬之地後來就變成了一片綠洲,匈奴人也因此走向富庶之路。而那片綠洲便漸漸衍生成現在的敦煌。”
他講完後問身邊人:“如何?”
藍衣男子不屑一顧的撇撇嘴:“純屬胡編。”
白衣男子笑道:“本就是個傳說,不過是拿來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誰也沒讓你當真哪。”
藍衣男子道:“我是說那故事的結尾。說什麼在公主的感召之下,匈奴王停止了對中原的進攻侵犯。全是胡扯。自漢以來,中原與匈奴,甚至是周邊鄰族鄰國聯姻過多少朝、多少代?有哪一次真正管用了?匈奴人和那些遼人都是生性殘暴,嗜血好戰,野性難馴,指望一個女子就能扭轉戰火兵戈根本就是妄想,癡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