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深思負盡,留取心魂相守。
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豫王府裏喜幛高懸,張燈結彩,金色的雙喜字在龍鳳花燭的火光中躍動著。
身著新郎大紅蟒袍,頭戴吉冠的楚逸安,軒朗俊俏、神采飛揚地指揮著仆役布置喜堂,安排筵席,正忙得不可開交之時,一個身著彩綾的侍女匆匆奔到了他身邊,屈膝行禮,低聲道:“小王爺,含情公主不願換上喜服。”她遲疑著,吞吞吐吐地道:“含情公主說,嫁衫一生隻能穿一次……而她已經……已經穿過了……”
楚逸安麵色大變,寒了臉問道:“她人在哪兒?”
侍女從未見過向來溫柔俊朗的小王爺如此大怒,心中一跳,戰戰兢兢回道:“芷蕙園。”
楚逸安一撣紅袍下擺,大踏步往後廊走去。
他穿廊過橋,分花拂柳,來到了豫王府中栽植著奇花異卉的芷蕙園,隻見身披藕色宮紗的慕容含情就站在花海之中,那嫋嫋娜娜的輕盈體態,清靈娉婷的絕俗容顏,絕美得令百花都為之黯然失色。
楚逸安看得癡了,滿腔怒意登時消逝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極深極沉的酸痛。
“吉時就快到了,賀客也即將臨門——”他凝聲道,“你還不換喜服,是不是想悔婚?”
慕容含情迷離一笑,望著眼前用白玉石欄圍起來的幾株奇花,隻見那花形似茶花,潔白的花瓣中微帶一抹嫣紅,香味似酒,醇醪如醉,實是極奇異極美麗的花兒……她幽幽道:“一女豈能侍二夫?我已嫁給絕歡為妻,焉能再嫁給你?”
楚逸安踉蹌退了兩步,難抑心痛地望著她,從咬緊的牙關迸出話來:“你,是我的妻子,皇上親口將你許了給我的,咱們有夫妻的名分。”
慕容含情淒豔一笑:“可我和絕歡哥卻是拜了天地、焚過香立過誓的,有天地為證、鬼神為媒。”她望著楚逸安,眼中有著生死不奪其誌的堅決,“逸安哥哥,你對我死心吧!我和絕歡不僅有夫妻之名,也有了夫妻之實,我早已將身子許給他了……”
楚逸安心口如中大錘,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你為什麼如此對我?從小我眼中就隻有你一人。當我十歲第一次在蓮華殿見到才七歲的你時,我就在心中對自己立誓——今生今世,娶妻當如慕容含情!”
他咬破下唇,從唇間嚐到了腥澀的血腥味兒:“當皇上將你許了給我時,你知道我有多麼歡喜嗎?可你卻辜負了我的期盼與愛意,你不曾垂顧我多年來的一片癡心……”他悲痛難抑地道:“含情,你負了我啊!”
淚水緩緩滑落慕容含情白玉般的臉頰,她充滿了歉疚與淒酸地望著楚逸安,柔聲道:“逸安哥哥,是我對不起你,我自幼就極喜歡你,在我心中你一直如親兄長般,是我最敬重喜歡的人哪!”
“敬重?喜歡?但全都不是愛!”楚逸安淒涼地笑了,“我從來就不想當你的兄長。”
“太遲了,當歡哥劫走我時,就注定了這一生你隻能當我的兄長。”慕容含情淒然搖頭,低聲道,“逸安哥哥,我問你一句話,你必須老實回答我——”
她抬起眼來,深深沉沉瞅著楚逸安:“絕歡他真的還活著嗎?”
楚逸安沉了臉,肅聲道:“他自然還活著。我說能保住他心脈暖氣,就一定能保住他最後一口氣。”
慕容含情眼中飄過幽忽淒傷的光芒:“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始終不讓我見他。在回豫州這一個半月的路途裏,我始終沒有他的消息下落。逸安哥哥,是你答應救他,我才隨你回豫州來的,你答應要讓我見他,可是你卻不守信用。”
楚逸安冷冷道:“等我們拜了堂、成了親,過了洞房花燭夜,我自然會讓你見他。”
“沒見到他以前,我是不會和你拜堂成親的。”慕容含情酸酸楚楚地笑了,淒切低語道,“你甭哄我了,其實絕歡早已死了,對不對?那****親眼看著他斷了氣,你有什麼本事起死回生?若你真能救他活轉過來,為什麼連他的下落都不敢告訴我?你隻是想騙我同你成親罷了,是我太傻才會相信你!”
明知慕容含情是故意激他,可他無論如何也忍不下這口氣,衝口便道:“誰說我沒本事起死回生?他現在便好端端在豫王府的地牢之中,雖然身子虛了些,可卻是個有氣息、活生生的人!”
終於問出棠絕歡的下落,慕容含情揪著心口,淌下了欣喜的淚珠,卻也不免感到惱怒與憤慨:“你知道他是你大哥嗎?你怎能將他關在地牢之中?”
楚逸安眼中閃過一抹極深的愧色,別過頭去不敢注視慕容含情。
“是父王下的命令,我無法違抗。父王沒打算認他。也不打算見他……”楚逸安低聲道,“劫持當朝公主,是砍頭的欺君大罪,連父王也保不了他。”
慕容含情心中一酸,痛楚道:“你們怎能如此待他?他是你們的至親啊!”
“那他把我們當過至親了嗎?他若當我是兄弟,便不會奪我之妻!”楚逸安心腸複轉剛硬,冷冷地道,“當初我聽說你被劫之時,你知道我心中有多急、有多怒、有多恨嗎!我向自己立誓,隻要捉到劫匪,定然將他碎屍萬段、銼骨揚灰……”
他深深吸了口氣,眼中掠過悲憤至極的痛楚。“可我卻發現這罪該萬死的劫匪竟是我異母兄長。一個二十幾年來,我從不知道也從未見過的大哥,突然冒出來奪我心中摯愛……你指望我怎麼做?笑著將你拱手相讓?祝福你們舉案齊眉、白頭到老?”他搖頭苦笑道,“你太高估我了,含情,這樣的好人我做不來也不願做,我惟一能想到的,便是要將你奪回來!”
“所以你用他的生死要挾,逼我回豫州來和你成親?”慕容含情淒然搖頭,幽幽道,“沒用的啊,逸安哥哥,這一生一世我若不能同絕歡在一起,我根本不能活啊!”
她俯身摘下眼前白玉石欄中的一朵如醉奇花,緩緩道:“這就是折磨了絕歡二十五年的千月奪魂醉吧?”她綻開一抹奪魂懾魄的絕豔笑容,星燦瞳中燃起決絕迷麗的火焰。“你知道嗎?我和絕歡曾對天立誓——情比金石,隨天共滅;若天不老,此情難絕;你若要我變心嫁你,除非你能毀天滅地,才能斷絕了我生死同心的癡情。”她說完毫不猶豫地將整朵花連同花莖一起送入了口中。
楚逸安大驚大駭,急忙飛撲了過去,可已來不及阻止她。慕容含情一個吞咽,將整朵花咽下了腹中。
楚逸安捉住她,宛若瘋狂般地搖晃著她,淒厲叫道:“吐出來,把千月奪魂醉吐出來!你可知道這是世間無藥可解的劇毒……你怎能這麼傻?這麼狠?你怎能如此待我呀?”
慕容含情身子軟軟癱了下來,露出淒迷的一笑。“我要見絕歡……就是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塊兒。”
楚逸安踉蹌退開,渾身冷顫地揪著一顆已然碎裂的心。他驀地仰天長嗥,淒厲欲絕地狂笑起來,兩行淚水滑落麵頰:“你當著我的麵吃下千月奪魂醉,用死來證明和他生死同心……慕容含情,你真夠狠!你究竟把我置於何地啊?”
慕容含情惆悵一笑,極黯然地道:“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逸安哥哥,咱們既然選擇了深情,便回避不掉憾恨——我不能阻止你戀我的心,可你也阻止不了我和絕歡同生共死的情。”
楚逸安一震,癡癡喃道:“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他仿佛若有所悟,眼中燃起一抹狂亂烈焰,狀似瘋狂地拽起慕容含情。
“好,既然你如此想見他,我便成全你,讓你們去同生同死,生死不離!”
順著回旋石階一路轉折而下,是座圓形石室,楚逸安推開一扇銅門,七彩虹光立時流射出來,炫燦得讓慕容含情幾乎睜不開眼來。
她眨著眼睛,等適應了那璀璨流光才睜開眼來環顧四周,隻見銅門後竟是一座玲瓏剔透的水晶牢,水晶折射在銅門之上,散發出彩虹般閃爍流動的光芒,將這一間石室映得奇麗莫名。
水晶牢中,一個青衣男子閉目靜坐,七彩虹光將他俊魅清逸的容顏映射得越發光華耀眼,雖然清瘦憔悴,卻絲毫不掩俊美冷逸的風華!
慕容含情大震,悲喜交集地奔了過去,激動喚道:“絕歡……”叫聲未落,喜極而泣的淚水已然狂瀉而出。
棠絕歡身子一震,急急睜開眼來,麵前竟是令他朝思暮想、相思欲狂的慕容含情,一時間宛如置身夢境般,狂喜而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透過水晶欄杆撫摸著她的臉。他喑啞地道:“情兒,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真的是我,你不是在做夢!”慕容含情淚流滿麵地將他的手緊貼在自己的麵頰之上,喜極而泣,“你真的還活著,逸安哥哥果然沒騙我……太好了!”
兩人隔著水晶欄杆緊緊相擁,麵頰貼著麵頰,耳鬢廝磨,吻淚交融。
親眼見到兩人愛憐纏綿、情濃眷戀的親昵模樣,楚逸安隻覺整顆心都碎了。棠絕歡和慕容含情眸光交纏中所流露出的火炙深情,讓他崩潰了所有心誌。
奪走他摯愛之人的,竟是他未曾相識的親大哥,他欲哭無淚,欲笑無聲,隻覺蒼天弄人,莫此為甚。一時間他萬念俱灰,低低喃道:“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那曾閃過腦海的淒狂念頭,此刻又清清楚楚掠上了心頭。他再沒有絲毫猶豫地走上前去,拉開了和棠絕歡緊緊相擁的慕容含倩。
他不理會慕容含情的抗議,望向水晶牢中的棠絕歡,兩人目光交會,看著彼此極為相似的絕俊眉眼。刹那間,一種奇異而親近的複雜感受,同時在兩人心中升起——
那是一種血脈連心的親切感,兩人同時頓悟到他們是流著一半相同血緣的親兄弟!
楚逸安始終悲憤怨恨的心,驀然寧靜下來,對於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更沒有絲毫後悔與遲疑了。“你知道含情妹妹為了見你,服下了千月奪魂醉嗎?”
棠絕歡震撼至極,心如翻江倒海般深慟地望向慕容含情:“你怎地如此傻?你應該知道千月奪魂醉是多麼可怕的劇毒,你怎麼可能挨得住毒發的痛楚?”
慕容含情嫣然一笑,無怨無悔地道:“我說過生相許,死相殉;人間碧落黃泉,咱們都要做對同命夫妻!”
棠絕歡激動淒狂,胸中充塞了驚心動魄的感動與痛楚,喉頭哽咽卻說不出話來。
楚逸安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從裏麵倒出一粒朱紅藥丸遞給慕容含情:“吃下去!”
慕容含情見這正是當日棠絕歡氣絕之時楚逸安所喂他吃的藥丸,登時恍然大悟,狂喜顫道:“這就是讓歡哥起死回生的神丹妙藥?這可以解千月奪魂醉的毒,是不是?絕歡終於有救了,是不是?”
楚逸安見她服下劇毒,念茲在茲的仍隻有棠絕歡的生死,不由得淒黯欲絕地笑了:“如果要死的人是我,你會不會如此緊張掛念擔心呢?”
慕容含情一愣,還來不及弄懂他的意思時,已被他逼著把藥丸給吞了下去。
“這二十五年來,父王始終沒放棄過尋找化解千月奪魂醉劇毒的方法,他留下這稀世毒花,廣邀天下名醫讓他們研究千月奪魂醉的毒性,終於在七年前,由南妙手華佗雲清師太研究出了一張藥方,製成了天玉補心丹,可壓製千月奪魂醉的毒性。”
棠絕歡微微皺起了眉頭,問道:“壓製毒性?隻能壓製毒性卻化解不了毒性嗎?”
“千月奪魂醉是霸道至極的劇毒,世間至今仍無藥可解。”楚逸安歎息道,“這天玉補心丹是用紫河車、老山人形參、千年鬆根茯苓膽、何首烏等名貴至極的藥物,佐以百種藥草,九蒸九曬而成。可起沉病,療絕症,有起死回生的神效,就算是剛斷氣之人,隻要在半個時辰之內服下天玉補心丹,都可以活轉過來。”
慕容含情這才頓悟:“所以那日絕歡明明已經斷了氣,還可以起死回生,就是因為他在半個時辰之內服下了天玉補心丹。”
“天玉補心丹雖然解不了千月奪魂醉的劇毒,卻是針對千月奪魂醉會蝕心侵腦的獨特毒性所提煉出來的保命丸!服下天玉補心丹,可保住心口暖氣,好讓寒毒不會攻上眉心、魔毒入腦而死。”楚逸安深深地注視著慕容含情,低聲道:“天玉補心丹雖可保命,卻解不了寒毒。千月奪魂醉的毒性這一生一世都會依附在你體內,每逢新月之夜,你依然得承受寒毒侵體的痛楚。”
然而此刻慕容含情腦中想的卻是另一件事:“那絕歡呢?絕歡已經毒入眉心了?!”
楚逸安悲哀地笑了:“他身上的毒是先天之症,根附骨血之中,本就無藥可治。如今毒入眉心,更是絕無生望。天玉補心丹縱可保住他一時之命,也隻是讓毒性壓抑更深,發作起來也會更加猛烈,他活著隻是多受痛苦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