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隱名大盜夜飛兒(1 / 3)

前麵武師均料當夜之事決不簡單,那三少年男女並非易與,也許有意前來,還有惡念,因此格外小心,一聽驚呼,紛紛趕回查看,見袁梧已被打到頭青麵腫,暈死過去。

內中一個名叫金鉤二郎楊長保的,為新來三武師之一,最是機警,見那雪塊,還有酒杯大小一團落在撬上,用手一捏,竟是實心,便明白了兩分,忙問林大,說由身後第三株樹枝上墜落,忙往查看,樹上積雪甚多,除老叉丫上較厚,餘者至多隻有三四寸,好些樹枝已被壓折,休說這樣大團積雪承載不起,也不可能有這大一塊,為恐記錯,又退回去,連看兩株都是如此,用燈一照,除樹當中雪橇和雪裏快滑過跡印而外,並無人的足跡,情知有異,急切間看不出來,回見袁梧已被救醒,正在呻吟,有心想勸劉翰回去,知必不聽,隻得和同伴商量,前後保護,一同前進,不再走遠,一麵留神戒備,好在裏把路的遠近,轉眼便到,到了鎮上,先送袁梧回家,再作計較。

這幾個武師均非庸手,覺著自己在旁,這多的人,會被敵人打傷,未免難堪,劉翰又是一門心思,勸他小心,反被看輕,便不再開口,和將全副心神注定前麵,沿途樹木山石又多,稍為覺有一點可疑便自戒備,兵刃暗器已全暗中取在手上,準備敵人稍現形跡,立時搶上,以後總算未發生事故。為首二武師,終覺那雪塊又大又緊,決非偶然,再聽日裏向家動手之事,斷定不是尋常,一個不好,便有極大亂子,主人平日這樣厚待,便是尋常,鎮上發現可疑的人,也須查探明白,何況對方這種舉動,多半有意而來,不是偶然,小主人不同出來還好一些,偏要同行,又是一個二百五,多出許多顧慮,正在暗中商量,萬一有事,如何應付,劉翰色迷心竅,絲毫不以為意,反恨不能一到便將人尋見,才對心思。

依了為首二武師,先到袁梧住家的糧櫃,請劉翰坐等,等將三人下落尋到,查明來曆,是否江湖上人,再與相見,劉翰卻以為自家少年英俊,文武雙全,對方如是江湖中人,必看不起花花公子,親自見麵,既顯本領,又顯禮賢下士,對父孝心,好些便宜非但堅持同行,並還要賣弄一點本領,表示自己也是行家,說什麼也不聽勸,到了向老好門口,便令下人,先送袁梧回家,一麵由撬上縱起。哪知積雪大深,起勁過頭,所練功夫又不到家,再穿著一身華麗臃腫的衣服,蒲刺一聲,下半身立陷雪中,業已過膝,冷氣透體,行步皆難,這才知道雪中行走不是容易,難怪下人怕冷畏難。

隨從的人不料他如此冒失,連忙搶前扶住,一個便去打門,一個正用手中兵器去鏟門前積雪,忽聽旁邊又有笑聲。後麵楊長保心想,此時路上怎會有人?立朝笑聲來處,滑雪趕上,正想喝問,忽聽劉翰急呼:“楊兄快來!”同時聞得笑語之聲由向家門內傳出,問了兩聲,沒有回音,方才好似聽錯。向家門已大開,燈光由內映出。一同趕進一看,越發奇怪。

原來室中燈光甚明,真布衣不知何時先到,業已吃醉,伏在桌上,麵前酒菜甚多。

林煙似與同吃,因聽主人喊門,同了向老好夫妻趕出,剛把人迎將進去。為首二武師都在江湖上奔走多年,眼亮心明,一見便知真布衣酒已吃了不少,因其性情古怪,平日隻和林煙守在所居靜室之中,飲食與共,見人不大說話,酒量甚好,但不與人同桌飲食,醉後必睡,向不許人驚動,就是老東家有事請教,也要候到醒來再說。想起吃晚飯前還見林煙走過,大家忙著製造雪具,製成就走,和林煙分手才隻個把時辰,這樣難走的雪地,如何半夜三更來此飲酒?最奇是這兩人均無雪具,真布衣的鞋還有一點水濕,林煙腳底竟是幹的;越想越覺可疑,再聽向老好說:“日裏三人打架走後便未來過,以後雪下越大,對麵糧櫃上人四出尋訪,並還來間過兩次,也無一人見到。帶西瓜的騎馬少年初次看見。那兩兄妹這兩年中雖然常來,每次都是來吃抄手,不多說話,也未見他們周濟什麼苦人。共隻去年,為了一家佃戶欠祖受逼,恰巧他們帶有朋友托辦貨物的銀子,代還了一次欠租,那家母女兩次向他們謝恩,請問姓名,俱都不理,雖是這裏主顧,先後兩三年,來了不到十次,好像後山深處,有兩個采藥人與之相識,每次均為山中訪友經過。女的也有坐船來的時候,但隻兩次,她哥哥均未同來,隻同一個老婆婆,好似專為吃抄手,吃完便坐原船轉去。別的均不曉得。”

二武師見問不出所以然來,一看林煙,正和乃兄林大立在門角無人之處低聲說笑,心中一動,暗忖:主人全家,把真布衣奉如神明,今夜形跡雖極可疑,偏是不便盤間,眼前放著一個書僮,如何忘卻?又聽向老好接口說起:“真先生剛來不久,因吃了兩三斤急酒心煩,想睡一會,不許人喊。”越知有異。楊長保便先走過,把林煙喊在一旁,問其何時來此。

哪知林煙甚是聰明,似知來意,一開口便笑道:“楊教師,你是覺著這大雪天,真先生帶我來此,我連鞋都未濕,有些奇怪麼?我和真先生正吃夜飯,他說今夜雪大,明早野地裏,一定有個看頭,又想吃這裏抄手熏臘,順便打聽那帶西瓜的人,要我同來。

我見那雪有我半人高,不好走,還有點害怕。再說天已不早,向老好早已收市關門,也未必能吃得成。他說無妨,和向老好有交情,醫過他的重病,有一陣差不多每晚都去,因嫌人多,又怕有人假充內行,被什暗器打傷,求他老人家醫治麻煩,所以每去都在兩三更天無人之時,不管多麼夜深,也不怕沒有吃的,雪大無妨,他會變戲法,叫我閉上眼睛,用塊手中把頭一包,喊一聲開,人便到了這裏,我竟不知怎麼來的。向老好正燒臘肉,想明天待客,人在裏屋,並不知我二人在外,還嚇了一跳。我說這話,教師爺也許不信。你看我鞋襪未濕,不算希奇。你們來時,門口想必堆有極高的雪,看見腳印沒有?不瞞你說,你們未到以前,先生早就知道了,因他酒醉,不許人驚動,並說後麵來的人,還有一個被雪塊打傷,那是他刻薄苦人的報應,他連藥都不給。小人本來不敢放肆,這些話都是先生叫我說的。先生向來說睡就睡,一睡就不容易醒。你們敲門以前,他還醒著,叫我轉告諸位教師,今夜天氣大冷,脅孔底下容易招風,小心一點,省得生了病,你們人多,他一個招呼不來。他雖想收我做徒弟娃,一則還沒有叩頭拜師,隻學一點點醫道,決不夠用,二則這大的雪,我不會變戲法,如何能夠追去給諸位醫病呢?”

說時,另一武師火雲鏢魯衝也早跟了過來,聽林煙所說好些離奇,明知不實,細查神氣,卻是一本正經,越想越怪,暗忖:劉園這些同事,不是有名武師,便是江湖能手,主人武藝雖差,人頗內行,尋常花槍花拳騙他不了,便以前那些;日人也非尋常。為了主人禮賢下士,家中姬妾雖多,均非強搶而來,除每年買青放賬利息較重,所用下人不免倚勢淩人而外,並無大奸大惡,因此連成多年的名武師羅天標都被請來,真要有什江湖上人來此擾鬧,如知底細,怎麼也敵得住。這位醫生,平日形跡已是可疑,說他江湖中人,主人那樣厚待,理應歸心,如不投機,看出對方防禦嚴密,也應知難而退,偏借醫病為由,勒索重金,不是一住多日不去,就是說走就走,現又說出這些怪話,分明敵我雙方虛實用意他全知道,並還借話警告。照他所說,對方暗器定必厲害、但是想來想去,照日裏三人那樣麵貌打扮的綠林中有名人物,全都不像。川東一帶雖有幾位少年英俠,家頗富有,不似這等行徑。主人居官多年,頗有名望,魯衝心疑老頭子在江南任上結有仇家,尋來報複。主人聲勢,對方不會不知,既敢前來,必不好惹。正將林煙遣開,低聲密計,均覺真布衣必是江湖中極有本領的人物,聽方才口氣,也許還是好意,如能問出對方底細,便可無妨。無奈此人孤做寡合,無法親近,平日看他可疑,稍為一提,便被老東家止住,難得相見,從未交談。如其喊醒,必遭無趣。意欲分出一人守候在旁,等他醒來,以禮求教,先打招呼,再探口氣。

魯衝剛想起有兩位少年英俠,正是一兄一妹,未及開口,劉翰忽然走過,要和眾人,分途去往所有人家查問那三人的下落。魯、楊二人,知道主人父子雖是當地首富巨紳,畢竟是讀書人,盡管荒淫豪侈,盡情享受,但極好名,與別的土豪惡霸仗著財勢無法無天、任性為惡者不同,另是一種作法,平日隻在興建房舍、各種雜役上,強令土人佃戶為作苦工,並無一定統率。地方又大,山內外二三百裏方圓的土人,都是他的佃戶,這樣大雪寒天,深更半夜敲門打戶,必多騷擾,其勢不能專走一路,非分頭出發不可。自己帶這幾個徒弟還能聽話,那班豪奴享受已慣,心中難免怨恨,尤其糧櫃上那些打手和頂著劉家名目、主人私底雇用的糧差,一向仗勢橫行,與土人佃戶均有仇怨,雪深路滑,差事大苦,難免將怨氣發泄在這些苦人身上,那三少年男女如其寄居民家,照他們日裏所為,一個不巧,人尋不到,還要惹出事來,而有本領的幾個,又須保護小東家,不能全數離開。常年受人禮遇供養,剛一遇事,便吃人虧,如何交代得過,明知兆頭不妙,還不好意思勸阻。

魯衝比較心直口快,一聽對街人來報信,說袁師爺到家便傳嚴令,因地方太大,非但將櫃上糧丁已睡的人全數喊起,並還在本鎮上召集了幾十個精強力壯的小夥子,連本櫃糧丁共有二百多人,拿了燈籠火把,準備分途往山內外查訪這三少年男女的蹤跡,隻等二相公令下,立即起身。劉翰見袁梧受傷不輕,還肯這樣賣力盡心,連聲讚好,便命分頭出發。魯衝忙喊:“請慢一步!”搶先奔出。見外麵雪已小了許多,人聚了二三百,滿街燈火通明,覺著這等行為,隻更容易引起誤會,暗中叫苦,又無法可想,隻得高聲向眾宣說:“來者是客,那三位朋友路過本地,我們實是為了老太爺病重,非那西瓜不可,日裏下人們言語衝撞,己多失禮,二相公孝心,親自出來尋訪下落。這樣大雪,料他三位不會走遠,必在左近人家投宿。此去見了他們,必須好言相商,如蒙相讓,無論田地金銀,隨他挑選。如其為了日裏下人無禮,執意不讓,也不可稍為勉強,一麵將二相公的孝心婉轉告知,一麵命人速來報信,由我們陪了二相公親往商量,千萬不許再有冒失舉動。這樣風雪寒天,還要勞動你們將這三位遠客尋到,自有重賞,便是撲空的人,明朝也有酒肉犒勞,年下由我向主人說,多給賞錢。隻在我們未到以前得罪了人家,二相公就不答應了。”

說時,街上雪已掃出一段,另有好些冒寒喊起的土人,正在有氣無力的打掃過去,看意思,是奉袁梧之命,先開出一條路以備行走。對麵立著、三百個壯漢,凡是櫃上糧丁,都是身著重棉、頭戴風帽,手裏拿著刀棒和開路的器具,內有十幾個為首的穿得更好,裝束大都一色。臨時喊起來的一些壯漢,衣服已現單薄破舊,內有二三十個拿釘耙掃帚的,簡直衣不蔽體,由睡夢中喊起,在大雪寒風中冷得直抖。這班人又無什麼秩序,這裏大聲發話,他們依;日交頭接耳,此呼彼喊,仿佛要去和人打架神氣。

魯、楊二人都是成都名武師,本心不願做豪門鷹犬,為了朋友的情麵,再三拉勸而來,因人正直規矩,雖有本領,不肯與盜賊同流合汙,家又太窮,方始答應。到後,見劉氏父子比別的土豪惡紳高明得多,並無那些倚勢霸占、強搶豪奪之事,就是田產隨時增加,也都公買公賣,出於自願。糧櫃上為了催祖追欠,雖然橫暴,但是賣青之時,均出農人自願,非但不曾強迫,每年年終,並還借著公眾會集,派人曉以利害,勸人勤儉興家,借錢專為救急,能夠不借最好,所說的話,無一不是合理好聽。先還覺著主人真有道理,及至住了一年多,暗中查訪,當地出產甚多,農民卻是越過越窮,每年至少也鬧一兩次饑荒,每當收成開始、穀賤之時,主人定必傾倉出賣,到了青黃不接之際,卻用重價收購,於是穀賤傷農與穀貴缺食相對循環,就這一往一來之下,主人越富,土人越窮,那賣青錢竟是每年非借不可,表麵上利息並不甚重,但在糧櫃操縱之下,農民稻穀以賤價賣出,度那災荒,賬還不曾還清,糧價又貴了起來,細一計算,不滿半年,便達兩三倍以上,越是遇到天於水旱,得利越重,這才恍然大悟:富欺貧,貴壓賤,重利盤剝,乃是一定之理,並不需要他們表麵上如何作惡,已將千萬人的脂膏吸盡,去供給他一家一族,連同附生的親屬、手下的爪牙揮霍享受。非但本人認為所得理所當然,於心無愧,連那許多被害的人,隻有怨天尤人,怪自己命運不好,與對方無幹,偶然得點小恩小惠,還是便宜,從來不想這等苦痛境遇因何造成,累數千年相延至今而不知自拔,而富貴中人卻反認為我那富裕生、活,多半也是將本求利得來,至少也是我的心思才力,未偷未搶,我有福命,享受應該,決無一人能想得到他滿口仁義道德,萬抵不了本身所作的孽,無形中的重利盤剝,弱國害民,已是為禍無窮,再要工點心計,倚勢欺人,更是厲害刻毒到了極點。像劉氏父子那樣表麵風雅寬厚,決不無故欺淩鄉人,就是催租逼欠,也是有借當還,不算為惡,何況全是主管糧櫃的手下人太凶一點,主人山林頤養,詩酒陶情,這類俗事向不過問,也與他本身無關,卻不知道富貴人家每興一利,中間必定含有百千萬人的悲哭怨歎之聲,不過劉家父子做得巧妙,又有達官紳耆、名流雅士好些招牌做幌子,有點地位聲望的人和那些自鳴風雅讀書種子,均被分別結交。這些老實忠厚、不識事的農夫,有苦都沒處訴,都沒法說,便說也難說出道理,也不曾有人知道連自己這樣比較明白的人,都被他這禮賢下士、富而好義的八字真言蒙蔽過去,認為他們與尋常俗宦勢利土豪不同,甘為效力,從沒想到他那平日對付苦人的小恩小惠,萬分之一也補不過他那自然而然、無形中的罪惡,何況內有好些還是有心之惡。無奈上了賊船,迫於朋友私情,受了人家許多厚禮,就此一走,朋友麵上說不過去,老打算遇上點事,稍為交代便脫身而去,省得被那幾位老輩英俠嗔怪,說自己隻顧個人私情,為這類好惡富人作爪牙,太已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