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年半沒去找芬蘭,芬蘭卻主動來找我,而且來到我的宿舍敲門。
我極少睡在宿舍,倒不是舍不得離開羽婷,主要還是露蕾公司拖著我,晚上也不例外。這天剛開學,不得不在學校露個臉,辦理入學手續什麼的。正巧同宿舍有位哥們過生日,我隻好留下,陪全宿舍的人徹夜狂歡。芬蘭來敲門時,誰也不願起床,大家在比耐力。總算有人聽不下去了,罵罵咧咧去開門,立即傳來一聲女人驚叫。開門的哥們隻穿一條三角褲衩,把門外的女人嚇了一跳,自己也狼狽捂著下身連滾帶爬跳上床。
“章子,有美女找你!媽的,怎麼都是找你的?”
我摸不著頭腦,與芬蘭太久不見,她的聲音我也陌生了,再說,我沒聽見她尖叫過。我穿戴整齊出門,已經找不到她。於是,又追下樓,一直追到學校大門,才看見她疾步往外走。我小跑跟上去說:“是你呀?對不起,昨晚有同學過生日,我、我們喝得太多,一個個頭昏腦脹的,嗬嗬,實在不好意思。”這個保守傳統的姑娘,你說她靦腆也行,清高也行。以前在廠裏,我打球到半她來找我,說話也不敢麵對我的赤膊。看見隻穿內褲的男人,對她簡直是受到一次侮辱。
聽了我的解釋,芬蘭還是走,走出學校大門才停腳。兩眼含淚,臉頰腓紅,嘴唇顫動了幾下,委屈得說不出話。就快要到上課時間了,我可不想和一個欲哭無淚的美女站在大門外展覽,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你們今天,還沒上課?”
我把芬蘭帶到一家茶樓,特意挑了一個臨窗的角落坐下。畢竟大學生上茶樓喝早茶並不普遍,而且多是有錢子弟的專利。我擔心她誤會我故意炫耀。隻拿了蝦餃、鳳爪、蒸排骨等幾樣一般的茶點,外加一壺菊花茶。這些東西,我早就吃煩了。回想起來,上大學那幾年,是我生活最奢侈的歲月。
芬蘭對眼前的食物視而不見,茶杯也沒碰。我正納悶,受驚嚇的程度未免過於誇張了吧?她突然撫臉哭道:“我、我不知道怎麼辦?”
“出什麼事了?別急,你慢慢說。”我給她遞紙巾,從她無助的神態漸漸意識到,她是有急事找我商量。聽她斷斷續續哭訴,果然是遇上麻煩了。暑假結束,從家裏返回學校,她在乘坐火車途中,遭了小偷的黑手,把她帶在身上的學費和半年的生活費一掃而光。下火車後,她甚至坐公交車的錢也沒有,步行幾公裏回學校。我可以想象她當時的窘境,不過麻煩還在後頭。學校不會因為誰碰上這種倒黴事而免去學費,她在省城無親無故,又不敢告訴家裏。廠裏的人說,為了供她上大學,她父母幾乎傾家蕩產。走投無路之時,首先想到找我這個曾經青梅竹馬的“戲子”。我心裏先是有些得意,很快又自覺無恥。
“我、我知道你也沒什麼辦法的,都怪我……”我長時間不說話,芬蘭以為我束手無策,哭得更傷心了。我急忙抓她手的說:“別哭了,你放心,我一定幫你解決。”她擦拭幹淨眼淚,不相信地說:“你、你去找你二哥借?”我二哥在一所大學教書,別說他沒錢,就是有,我也不會去找這個書呆子。我笑說:“我二哥的工資不夠他買書呢!上次我去找他,他看了我的頭發一眼,嚇得不敢認我。”
芬蘭破涕為笑,好像才注意到我的長發,終於喝了一口茶說:“你的頭發的確夠嚇人的。難怪你媽說,你一年多都不回家了,原來是為這個。不找你二哥,那、那你有什麼辦法?”她心裏還是不踏實。我摸了摸我的長發說:“多虧它,要不我也沒辦法。你知道嗎?我每天隻用一小時讀書,其餘時間到處打工,全是亂七八糟的演出。人家請我,就認這頭長發。”我第一次看見她欽佩的眼神,她驚喜地說:“你、你是說,你自己有那麼多錢?”我怕越解釋越不清楚,起身說:“你等我幾分鍾。”
茶樓附近我很熟悉,不遠就有一個提款機,很快拿到芬蘭所需要的錢。不過,儲蓄卡裏的金額讓我吃驚不小。不管是以前打遊擊還是現在開公司,我從不問羽婷要錢,這張卡是她給的,說是每月往裏麵存一點,讓我零花。我和她在一起,少有花錢機會。跟一個已婚男人沒什麼區別,連我的衣服裏外都是她包辦。所以,經常幾個月不看一次卡。
“我借你的錢了!”芬蘭拿到錢一點不高興,反倒像一個剛被人欺負的女孩,“你、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我點燃一支煙說:“我瞧不起錢,它居然讓你有這種想法。”她這才激動地抓住我的手,淚珠又閃出眼眶,盯著我看,似乎有千言萬語,又難以啟齒。我緊張得把煙灰彈進茶杯裏,我感覺到她想說跟我重歸於好,但那樣的話,我會真的瞧不起她,另外,也讓我負罪於羽婷。
“我、我走了,我還沒報到呢!”芬蘭總算收回她的手,無比嬌美的羞澀一笑,“謝謝你,我會還你的。不過,恐怕要等很長時間。”我籲了一口氣,俏皮話破口而出:“等你一輩子也沒關係。”說完,我把有煙灰的茶一口喝下去,還想抽自己一嘴巴。她不敢再看我,甩頭走開,到了遠端向我輕輕揮手。
新學期開始,意味著來年我就畢業了。像我這樣來自小地方的鄉下生,大多四處鑽營托情,希望畢業後能有個好分配,最好莫過於留在省城。比如蓓兒眼之流的女生最可憐,獻完殷勤獻禮物,獻完禮物獻身體,到頭來聲名狼藉,還是一無所獲。我像一個旁觀者,似乎分配與我無關,那位被我得罪的副院長,沒有給我小鞋穿,我已心滿意足。別人看來,我是個成功者。露蕾公司成立,不是我有意張揚。一個省的文藝圈子大不到哪去,有什麼新鮮事,瞞得了藝術學院幾百雙眼睛、耳朵?況且,羽婷和藝術學院的關係千絲萬縷,一些演出還經常邀請學校的老師幫忙。如此一來,我成了全校的名人,一舉一動,都要接受許多目光的洗禮。
“聽說,你前幾天有美女拜訪,是不是?”羽婷隨隨便便地問。我聽了還是極不舒服,我知道會有人告訴她這件事,本想空閑時當一個閑談話題跟她講,沒想到她迫不急待提出來,我略顯反感地說:“你是不是在我們宿舍安裝了監視器?小心有人告你偷窺。”她離開椅子,一手掐住我的脖子,一手揪我的耳朵,像個吃醋的妻子一樣惡狠狠地說:“少跟我下流!老實坦白,那位美女是誰?”她這麼反應,我心裏舒坦了許多,尤其她臉上燦爛的笑容,非常迷人自信,看不出有假。
我們正在培訓中心看模特走台,背景音樂剛切換成一首江南絲竹,如果是前頭那首重金屬,誰也聽不見誰。羽婷不分場合,又是掐脖子又是揪耳朵和我糾纏在一塊。模特們都是少女,沒有不好奇的,邊走邊看,有兩人首先相撞起來,接著整個兒亂了套,台上東歪西倒。我故意抬高嗓門對羽婷說:“咱們上台去演一出母老虎打武鬆,好不好?”模特們聽得一清二楚,齊聲叫好,完了哄堂大笑。羽婷做個鬼臉,推了我一把,嫣然放手。
“怪可憐的,你幹嗎不叫我去陪她一下?省得別人在我耳邊亂嚼舌頭,都變了味兒了。”羽婷聽完我講述芬蘭的遭遇,怪罪於向她傳話的人。我說:“人家急著去注冊呢!跟我見麵前後不到一小時。你也別怪說給你聽的人,這種事,換誰的嘴都會添油加醋,歸根到底,是你心裏有鬼!”
我把這件事說成一個鄉下窮親戚求助的故事,以我和芬蘭多年來近似青梅竹馬的感情,這非常困難。我被迫用上了許多表演的技巧,的確作踐了芬蘭。可我沒有辦法,我實在害怕羽婷激起同情心,非要去親自慰問她,那樣的話,我跳下黃河也洗不清。
我的表演是成功的,羽婷很快忘記此事。她要操心的太多太多,我幾乎每次抱起她,都能感覺到費的力氣比上一次小得多。培訓中心不止是培訓模特了,她是個商業天才,充分利用場地,開辦了鋼琴、電子琴、手風琴、聲樂、表演、國標舞等學習班。時值學藝風勁吹,家長們喜歡拿自己孩子的藝術天分攀比。而她是少年宮的輔導員,招生對她來說,隻是由免費變成收費。當然,我們的教學上比少年宮正規係統,聘請了許多藝術學院的老師兼課。這些學習班,很快成了公司旱澇保收的良田,模特經營僅僅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跟一個普通的學習班沒什麼兩樣。露雷公司第一、二個月是赤字,第三個月堪堪持平,第四個月辦了學習班,終於實現盈利。
一個夜晚,我從羽婷頭上拔出了幾根白發,那天,是她二十三歲生日。
“章子,你來了?”
我來到寫字樓,羽婷又不在,宜佳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抹指甲油。另一間辦公室人不少,公司的兩個文秘在忙碌地編寫打印學習班的資料,幾個聘請的老師站一旁指點。
我坐到大班椅上,點燃一根煙:“你又得偷懶了?”佳宜站起,伸個懶腰說:“我才不想坐辦公室呢,悶死人了。你幹嗎不來坐?喲,好幾天不見你,跟婷姐吵架了?”我說:“你巴不得我們吵架是嗎?喂,你不是暗戀我吧?幾天不見,想我了?”
公司沒有那麼忙碌了,我對旱澇保收的學習班提不起興趣。我喜歡模特演出,教那些小皇帝小公主跳舞、唱歌,越來越令人討厭,我經常把蓓兒眼叫來頂替,幾天不來,我是在學校籌備自己的專場演出。
宜佳笑道:“是啊,何止我暗戀你,少說有七八個,我們商量好了,準備把你分散拆零,一人要一點。”我認真地說:“是嗎?你準備要我身上的哪一部分?上半身還是下半身?”她抓起沙發上的一隻墊子扔向我,嗔道:“下流!當心婷姐收拾你。”
我每天都是這樣嘻嘻哈哈過日子,不知不覺嘴巴油了許多。宜佳是資格最老的模特,是我們帶出來的第一批,也是臉蛋最漂亮的一個。每次演出,基本上以她為主,公司的事務,我們也經常讓她參與。碰上我和羽婷不在,一般叫她守辦公室。
“章子,有件事想跟你說。”宜佳拉椅子坐到我對麵,突然嚴肅下來,“婷姐整天隻顧圍著那個村姑轉,我們快一個月沒演出了。再說,那村姑才剛來,連貓步也沒走成,這又給她請形象設計,又給她請化妝師、服裝師,拍的寫真比我還多。大家都看不慣,哼,不就是長得高嗎?這麼重視她。”她說的村姑,是指蘇柳,蘇柳剛來一個多月。我笑道:“嫉妒了吧?你聽我說,上次包裝你去參加比賽,也有人發牢騷,跟你剛才說的話一模一樣。你知道是誰嗎?”她低下頭,聲音細小:“是李梅吧?”李梅在模特中以身材性感火暴見長,她是憑容貌氣質取勝,兩人一度吵得不可開交,現在卻成了死黨。
這時,羽婷來了,宜佳一躍而起:“解放嘍!章子再見,婷姐再見!”像小鳥一樣飛出辦公室。羽婷等她消失,立即坐到我身上說:“累死我了!幫我揉一下肩。”我說:“沒關門呢?”抽出身子,把她放進椅子,去關上辦公室大門。
“你對付女孩子真有一套。”羽婷笑盈盈抬眼望我,看樣子她早就在辦公室外,“宜佳這張嘴,比李梅還要過分,心眼也特多。現在那群丫頭,管她叫老大,李梅是老二。你要不把她說通,私底下啊,不被她攪得人心惶惶才怪。”我邊給她揉肩邊說:“我可沒有說通她。你要是不想看見她組織人造反,那就趕快找點演出給她忙。這麼多漂亮丫頭一起閑了,不出亂子是不可能的。”她點頭稱是:“嗯,這個月我光顧蘇柳,你又忙你的,有兩個演出給我推了,我馬上聯係一下,看人家還要不要做。”說完,抓起話筒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