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使,世間最沉重的敲詐不是金錢,而是感情。因為在敲詐你的感情的同時,也便敲詐了你的命運。
我很小的時候大概就喜歡女孩,尤其是那種長得白皙清亮、娟好靜秀的女孩。
記得入學前,與我天天在一起戲耍的不是男孩子,而是一個叫裴裴的小我兩歲的女孩。在漂亮女孩麵前,我的智力是最好的,往往得以超常的發揮,別說是同齡大的孩子,就是大人們也叫我“鬼精靈”,其實這並不是貶我,而是實實在在的誇我。我承認我的智慧是相當的超前,因為我常常會拿出許多“小把戲”討得裴裴的歡喜和讚佩。我還很清楚的記得,在一個周末的午後,我叫她抱著一個裝藥劑的廢棄的玻璃瓶子,跟我到村南後坡上的石灰窯,我告訴她我要耍法術,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我的法力無邊了,然後我往空瓶子裏填上石灰,再灌滿水,瓶子先是水咕嘟咕嘟地響,稍後瓶子就“砰”地一聲爆裂了。裴裴睜大一雙黑亮的眼睛怵目驚心地盯著我,於是我就假裝擺出各種從會武術的二舅那裏看來的拳腳姿勢,之後又雙手合十盤腿打坐,嘴裏亂七八糟地說著連我都不知道是什麼的鳥語。我斜睨了裴裴一眼,見她目光中充滿了歆羨。後來我煞有介事地告訴她,我這個功夫是師傅教我的,在東寨的山上有個神仙,他教了我法術,如此這般,胡說白道一番,她竟然也能深信不疑。
讀一年級的時候,我很想和裴裴同桌,可是老師並不按照我的願望安排,因此和裴裴同桌的是我三姑家的表弟。我的桌子緊緊兒挨著他們,每次都能看到在老師講課時,他倆卻在底下你指我戳地玩兒,時間久了便讓我心生嫉恨。因為我具有號召力,老師任命我為班長,班裏四十多號子人,都由我來維持秩序。手裏有了火柴頭大點兒權力,我就舞得跟丈八長矛似的,比如哪位同學要上廁所,須經過我的準允。第一件要做的大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報複表弟,我就是不讓他入廁,憋得他滿臉通紅,兩手捂著小肚子在教室裏直跳。他急也沒有辦法,隻好央求我。我說那你讓裴裴來給你求情我就讓你去,裴裴還真的給表弟求情。在她那雙發亮的眸子下,我興奮得忘乎所以,大手一揮,準許表弟上廁所,有時侯也給他開小差,自習課讓他去河裏洗澡。
我奶奶是解放初經過嚴格培訓的接生婆。可惜我出生時她就死了,她在培訓時用過的書都留了下來,放在炕頭櫃裏的一隻小木箱裏。那隻黑色的桃木箱裏有兩副白銀鐲子,兩隻別致的小鈴鐺,我記得還有一小塊兒似冰糖模樣的東西,輕輕地舔一下,舌尖兒上便有一絲絲酸酸澀澀的味道,後來我才知道那叫明礬。這三樣東西一直是我的寶貝,每天我都要打開小木箱檢閱一下我的這三件寶貝,突然間我注意到了奶奶用過的那本書。那時我正上二年級下學期,已識得幾個字。那本書雖然紙質粗劣,但卻圖文並茂,它讓我知道了小孩子不是大人們背著糞筐從灣兒裏撈的,也不是從什麼牆縫裏蹦出來的,而是從女人的肚子裏生出來的;而且我還曉得了接生孩子時要備下剪刀,家裏常用的就行,用的時候點著燒酒在上麵烤一烤就算消了毒;我還知道了生孩子前產婦一定要洗洗澡,如果沒條件洗全身,也要把下麵洗洗,如果下麵也沒來得及洗,接生的要幫助她清洗。圖上畫著一個產婦躺在床上,接生的一隻手端一隻搪瓷茶杯向那一叢蓬勃倒水,另一隻手拿毛巾從上向下搓……那上麵有種種胎位的圖示,以及幫助取出嬰兒的方法。此後,凡聽到大人們再說小孩是從灣兒裏撈的或牆縫裏蹦出來的,我就氣呼呼地堅決駁斥,大人們用很懷疑的眼神看著我,說我人小鬼大。
可能是為了強烈證明我對此事的一清二楚,我就將書上看到的東西,索性畫到我家門外、村裏專門寫最高指示的黑板上。我從小就有繪畫的天賦,畫得頗為傳神。因此那裏就聚集了比平時更多的人嘻嘻哈哈指指點點。後來是隊長當時見人都散盡,便急赤白臉地迅速抹掉,他抹掉後東張西望地看了看,然後賊頭賊腦地跑回自己家。怕被人發現,我專門趁人們吃晚飯的時候又迅速接著畫上,第二天這裏又聚集了很多人對著那副畫沒完沒了地說說笑笑,隊長為此頗為緊張,以為是什麼人別有用心。最先發覺的是我爹,我前腳畫上,他後腳就擦掉,我還要再畫,沒想到我爹大為惱火,抬腳就把我墊腳的小板凳踢倒,摔得我屁股連著幾天生疼。此後,我不敢再四處亂畫,心裏滋生出一層神秘和疑惑。班上學生們午睡時,我以班長執勤為名,就一遍遍地從女孩子們身邊走過,那些穿著肥大短褲的女孩兒們,在某個睡姿時就能讓我看到那個無比神奇的、能生出孩子的地方,遺憾的是,我不過從來沒有看清楚過。再後來,我曾經約了表弟趴在豬圈外邊,偷偷地看小解的女人,無奈太遠,依然沒有看清楚什麼。
東寨腳下有一個已經廢棄的白菜窯,那是我們童年的天堂,小時候我們幾個小孩子拉幫結夥地在這裏玩耍,就像“辦家家”、“打土塊仗”之類的遊戲就是在這裏進行的。我還依俙記得,那時裴裴似乎已經懂事,她也許看出我不懷好意,扭捏著不肯跟我去,卻又經不起我的神話的誘惑,煽惑了一會兒,她便跟著我鑽進了菜窯。看著裴裴狐疑的眼睛,我指著她下身說:“就讓我看一看。”她開始不肯,我又連哄帶騙了一會兒,她才猶猶豫豫褪下褲子。我仔細看過了,並沒有找到能取出孩子的地方。我以為光線太暗,讓裴裴挪到窯口。那時正值下午,柔和的夕陽斜照進窯裏落在裴裴兩腿間。在那一片粉紅裏,我隻找到了一個麥粒狀的小東西,哪怕能容一隻小螞蟻出入的地方也沒有。我大約失望了一回,對奶奶留下的那本書甚是懷疑。裴裴委屈地穿好衣服,桃紅色的兩瓣眼裏噙著淚,她泣不成聲地說:“小哥哥,你可別給俺娘說。”說完後徑自離去,我悵然若失地盯著離窯口愈來愈遠的她那倩小的背影,夕陽灑在我臉上,我像一座沉默的雕像蹲在窯裏。我和裴裴兩小無猜的感情到此為止。大約後來見過幾次,見我時她羞紅了臉,腳步匆匆,我知道她是不願再見我的。
那年夏天特別熱,知了的轟鳴聲響徹雲霄。那個夏天我惶惶不可終日,原因是我聽說了一件讓我心驚膽顫的事。村裏有個光棍趴在學校女廁所偷看,被人抓住遊了街,幾天後這個人便上吊死了。我這才曉得偷看女人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十幾天裏我提心吊膽,十分害怕,夜裏還夢到我讓人捉住反捆了兩臂,被他們敲鑼打鼓地押著滿街轉,一邊轉還一邊喊:“快都來看,這小流氓!”……那一夜我從夢中驚醒,汗水濕透了我的背心,我不知道那晚剩下的時間是怎麼度過的。早上天麻麻亮,東方出現了魚肚白,我臉都顧不得洗,去找到裴裴。那時她家還沉睡在夢鄉裏,我站在她家房屋後麵等,直等到她家的煙囪升起縷縷黑煙。裴裴來屋後倒馬桶,如果不是我及早喊出,那桶屎尿就會潑到我的臉上。裴裴也嚇了一跳,問我:“怎麼是你小哥哥?這麼早在這裏幹嗎呢?”我就將夢中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講給她聽,然後讓她千萬要保密我和她之間的事,我央求道:“裴裴,我怕遊街。”裴裴抿嘴笑了笑,眨巴著小眼睛說:“我不會說的,小哥哥別怕。”
因為我娘是近視,我大哥二哥還有大姐也都近視,這種情況直接影響到了我們的生活,因為當時在生產隊裏和別人幹一樣的活兒,卻隻能按半勞力掙工分。我家掙的工分就特別少,糧食又不夠吃。每逢冬春,娘就和小姐姐就去Yan城討飯。到我三年級下學期時,也就非跟著去了。那時,我們住在一個老鄰居的飯棚裏,飯棚裏盤著很小很小的土炕,娘和小姐姐睡在上麵,娘大半個身子懸在炕沿兒上。我就在地上鋪了草苫子睡。每天早早兒起來,挎上柳條筐兒去討飯。我們把Yan城方圓二十裏的村子都排了順序,一個一個地轉,大概二十來天就轉一圈兒。通常是我和小姐姐從村東頭向村西,娘從村西往村東,定下吃午飯的地點,到晌午就去那裏彙合。我隻是拖著一根竹竿兒跟在小姐姐身後,進了院子就喊:“大娘給點吃的吧。”沒應的就再喊:“大嬸給點吃的吧。”還不應就再喊:“大嫂給點吃的吧。”……把所有的稱呼都喊完了,直到把人喊出來。他們通常都會說:“都這年頭了,怎麼你們還要飯?”小姐姐就背口訣似地道:“俺們那裏人多地少不夠吃。”也有人家會說:“你們太懶還能不挨餓?”小姐姐就再大聲地把口訣背一遍。
那時在我看來,討飯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起碼比枯坐在教室裏要好些,還能長許多見識。比如我早早就知道城市路口有紅綠燈,紅燈停綠燈行黃燈等一等;知道火車頭裏有專人向爐裏填炭;知道瓷碗是用一種陶泥澆出形來又燒成的等等。還能吃到在村裏吃不到東西,比如大米飯湯,臭豆腐等等,如果遇上嫁娶或出喪的,還能吃到肉丸子、炸魚和雞肉凍。在柳行街十字路口,有一片水果攤兒,晚上收攤兒時,他們就把爛了的水果堆在那裏。在昏黃的路燈下,疲倦地走到那裏時,我都會精神一振。我總能從那堆爛水果揀出還沒徹底黴爛的蘋果、梨、還有桔子。晚上我揀到了七八個梨,很甜,就一口氣全吞下肚去。夜裏我開始拉肚子,一趟一趟地跑廁所,跑得精疲力盡,然後開始發燒。娘摸著我的頭說:“你不該吃那些梨,你不該吃那麼多梨。”第二天早晨我什麼也不想吃,就連話也懶得說,娘遞給我皺巴巴的五毛錢說:“等等街上有賣油餅的,你去買一個吃了吧。”
娘和小姐姐走後,一覺醒來覺得頭不暈了,於是爬起來去賣油餅。這時老鄰居家的大女兒蘭子回來了,同來的還有那個常來的青年小牛。他是這家的未來女婿,已經開始隨蘭子叫媽叫爸了。這次回來被我覺磨出有點異常,他倆輕手輕腳地開門,鬼鬼祟祟的模樣很是可疑。開始隻見蘭子扭捏著不肯進屋,小牛就軟聲細語地哄。他好象問蘭子要什麼東西,一直問蘭子“給不給?”,看樣子蘭子是不肯給。蘭子終於拗不過他,紅著臉蛋兒,在半推半就裏進了屋。從他們慌手慌腳和粗重的呼吸中,我就直覺到他們要背著大人做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悄悄地爬起來,趴在棚屋小小的窗口上。那窗口上有一片多年的紗窗,牽絲攀藤的灰塵擋住了我的視線,盡管我瞪大了眼睛也很難看得真切。當然,裏麵的人也不易發現紗窗後麵有一雙好奇的眼睛。那個小窗正對著套間的窗口。可是他們好大一會兒並沒到套間裏來,我隻聽到了兩個人在奮力撕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