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1 / 3)

秋天的海陽市,不像季節分明的北方,秋風瑟瑟,萬物凋零,滿目的枯葉悲蒼,一派淒涼。雖然大街上飄零著梧桐落葉,但在姑娘們的紅絲巾裏,這種飄逝的感傷卻另有一番韻味,給南國的秋憑添了另一幅風景。

省委領導班子開始換屆,競選新省長。

身為海陽市市委書記兼市長的東陽,呼聲最高,年方四十三歲的他,不論從資曆上還是政績上,他都是出類拔萃的,由於他治理有方,海陽市已在競爭“全國十大文明城市”榜上有名。

電視、電台、報紙,每天都有他露麵參加競選角逐的鏡頭。作為一位出色的政壇人物,他的各方麵綜合素質都是無懈可擊的。八年的政壇叱吒風雲,已把他塑造為一個相當完美的領袖形像。沒圓的將軍夢眼看就要以另一種形式在政界實現——他會成為政壇上的將軍的——省長的位置非他莫屬。

公司的經營很順暢,不是太忙的時候,我便呆在我的那所釋溢著古樸而新鮮的木宅院落裏,在秋蟲啁啾蟬鳴蛙聲的相伴下,我又開始了我的文學創作。

我把這一部長篇小說定名為《夢斷夢醒還為夢》。

秋,帶給我太多的感傷,但這感傷卻不能不說為一種美的回憶。太多的眼淚太多的抗爭太多的遺憾,太多的失敗與輝煌,構成了這篇小說的主旋律,就在我提筆剛開了頭,我自認為已成定局的人生格局又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

所有的故事都有了另一種結局。

這一切始於一九九六年十月五日。

這一天,全國少年鋼琴比賽在海陽市落下帷幕。四十八名來自全國各地的少年選手比賽結果出來了,冠軍被一位來自北京的十一歲的女孩擷取了。女孩名叫喬洋洋。一直到評委公布了結果,人們才知道這位叫喬洋洋的女孩是東陽的女兒。東陽從比賽開始到結束,一直對所有的人保守著這個秘密,他是不願意女兒因為他的東道主身份而影響了評委的打分。

喬洋洋在領取了冠軍獎後來到棕櫚海岸,她從小和母親王雅平在北京長大,難得見海,大海對她的誘惑力太大了。她長得像東陽,高高的個,美麗矜持。

喬洋洋覺得在爸爸身上,有一種很深的東西,就像大海,爸爸曾在信上對她說。他的生命屬於大海。大海永遠是不平靜的,有風、有浪、他已習慣這種有風浪的生活,沒有任何一幅人生風景比藍藍天空下蕩著一葉小舟更誘惑他了。

也許身上流著爸爸的血脈,喬洋洋一見到海,便感到自己再也擺脫不了大海的誘惑。本來,爸爸答應和她到海邊共度一個下午。

但下午臨時安排他發表電視競選演講,喬洋洋隻好一個人來到海邊。

初秋的棕櫚海岸,雖然已不像夏季一樣布滿了遊人和太陽傘,但遊泳的人仍不少。太陽下的大海,水溫並不涼,喬洋洋在岸邊散了一會步,再也忍不住那一片湛藍海水對她的誘惑,她買了一件遊泳衣換上,還買了一頂紅色的泳帽戴上,歡笑著撲進大海。

她的感覺從來沒有這麼好過,海水是鹹的,藍得透明,頭上是藍天,是成群結隊的鷺鷥,浪不大,她能感覺到肌膚與浪碰擊的快感,她像魚兒一樣歡暢地遊著,唱著歌,小紅帽在海麵上下浮動,她的心還沉浸在上午的頒獎會上,她有許多夢,她要告訴爸爸媽媽,她要成為一名世界鋼琴家,像李斯特、查理德曼一樣棒的鋼琴家……在她周圍,有三三兩兩的遊泳者,陽光下,誰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太陽西沉,當波光粼粼的海麵上浮起了夢幻的金黃時,遊泳的人開始陸陸續續向岸邊靠攏。這時,他們似乎才發現了有那麼些不對勁,小紅帽不見了,沙灘上也不見那唱著歌的小姑娘……遊人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當他們從這種相互碰撞中意識到什麼,有人衝上沙灘去打呼救電話,有人在呼喊,有人朝小紅帽剛才遊泳的位置遊去……一切都晚了。

兩個小時後,當人們找到喬洋洋時,她已經不能再唱歌了。她是大腿抽搐溺水而亡的。

王雅平接到噩耗後,當天夜裏乘飛機趕到了海陽。這打擊太殘酷了!

東陽不能原諒自己,如果不是為了競選省長,有他在身邊,喬洋洋是不會離開這個世界的。

她才十二歲——一朵剛綻出花蕾的花。

她剛剛擷取了全國少年鋼琴比賽的冠軍,她甚至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夢想告訴爸爸媽媽……葬禮第二天下午舉行。我沒有去參加。

然而,我的心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我不知道東陽和王雅平怎樣麵對女兒的不幸。

我的心是悲哀的,為喬洋洋,為王雅平,更為東陽。

晚上的電視新聞裏,轉播了喬洋洋的葬禮。

王雅平的外交官風範完全碎裂成一個不堪一擊的母親形像——她幾次不能控製地撲向躺在停屍車上準備火化的女兒,頭發散亂,她幾乎就要瘋了……東陽一身黑色西裝,他整個人籠罩在一種語言無法形容的極度悲哀中,他一絲不動,就像一具沒有生氣的雕塑,那副叱吒風雲的領袖風範已失去了內在的力度,僅僅是一夜的工夫,他的頭發已變成一片灰白……女兒的失去給了他精神致命的一擊。

他完全垮了下來,盡管他的腰板仍然直挺著,但他的眼睛瞞不過我,那裏麵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發現了這一點後使我感到吃驚,因為我一直固執地認定他隻屬於政治——政治是他的靈魂,擁有權力是他生命的支撐——他的感情永遠帶著政治的色彩,他似乎不該被人性本能的情感所左右……但是,他不僅被左右了,而且似乎還被支配了……關上電視和所有的燈,我把自己放牧於一片黑暗中。

我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不去回憶往事了,似乎它們也都隨著時間淡化了,尤其是在瀟灑別墅的那一把火後,當我將自己的感情完全轉移到金大瑞身上,仿佛整個生命又重新開始,我已不再想和東陽之間發生的故事,對我來說,金大瑞才是一切……可喬洋洋的死卻又接通了我與過去的聯係,我有一種預感,葬禮預示著一種結束,但決不會是簡單的結束,它將誘發另一種結局的開始。

這種預感刺激著我,使我再也不能平靜地在臥室裏躺下去了。我披上外衣,走出木宅,來到院子裏。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門鈴聲。

一看表:十一時二十五分。

會是誰在這個時候來敲我的門呢?

打開門,是王雅平。

“對不起,這麼晚了——你不介意吧?”她的聲音沙啞,她一身黑色套裙,脖頸上圍了一條白紗巾,這黑白二色使她那慘白帶死灰的臉色更襯出絕望的陰影。

“不。”我輕輕地吐出這個字,讓她進來。

“就在這裏坐一會兒。”她說不進屋了,我們就在院子裏小涼亭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我為喬洋洋感到痛苦,”我說,“真沒想到——”“這是一場災難。”王雅平的嘴角抽了抽,“我有一種感覺——宿命的感覺。”她說。

我看著她,她顯得很平靜。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別人無法理解的。有時,我自己也很難說清這是一種什麼關係。我們隻見過一次,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富有嘲諷的戲劇性見麵,按理,我們是情敵,可卻沒有情敵之間的嫉妒和廝殺,我忘不了第一次見麵後她離開海陽時對我談起的那些話。她是一個明智的外交官,善解人意,通達情理。實際上,我們都是被傷害的人。在我們之間,雖然不存在什麼朋友情誼,但卻有著一種女人之間的情誼,這種情誼使我們相處坦然,用不著遮遮掩掩,虛偽搪塞。

“你恨他嗎?”我問她。

“恨!恨極了!”王雅平說,“他不但毀了我,還毀了女兒。因為喬洋洋,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王雅平對我說,她就是為了這個來找我,“我們明天就去辦離婚手續。”

我看著她,她是認真的,但我很難想像東陽同意這麼做。

“他同意了,”王雅平看出了我的心思,“十分鍾以前,我和他在一起,在女兒失事的海邊,我們認真地談了一次,我們同意分手,”她淒冽地一笑,“在那裏,我把那枚結婚戒指還給了他,他接了,在征得我的同意後,他把它放歸了大海,讓它陪伴著女兒。”

我的心一咯瞪,打了個激靈。

“女兒是我們之間的維係,既然這維係化為一場不堪回首的夢,故事便沒有再繼續的必要——何況本來就是一個中斷了多年的故事。”

“這對我,對他,都是一種解脫。”

“女兒的死使我複活了生活的勇氣,過去的我太懦弱了,雖然我知道要走出女兒帶給我的致命打擊,那顆支離破碎的心很難。”

“你會走出來的,”我握著她冰涼的手,“我相信!”

“謝謝!”王雅平反手攥了攥我的手心,很有力,畢竟她是位出色的外交官。

“這裏很美。”王雅平環視著院落的一切,“它和你的美相當和諧,你默契了這種純樸的自然美,像是一種生命的回歸,我能從中感到一種宿命的色彩。”

她的話觸到了我靈魂的脈絡。

“你和五年前我見到的你不一樣。”她看著我,滿目的誠摯與欣賞,“真的,更優秀了!確切地說,是更透悟生活的執著與堅忍。”

“我堅信生活的磨難。”我說。

“我走了,”她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停下來對我說,“我有一種感覺——你願意聽嗎?”她似乎猶豫了一下,不知當不當說出口。

“說吧。”

“東陽需要你。”

“不,他需要的是省長的位置。”我自嘲地一笑。

王雅平搖搖頭:“也許我們都錯了——就在我和他分手的那一刻,我發現他有一種從夢中醒來的變化。他好像累了——精神上的疲憊,很沉很深,真的。”說完,王雅平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