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感覺很疼。一把將妻子扯出懷抱攔在身後,那柄閃著銀色精光的長刀當胸插入,痛就來了。原來被刺穿是這種猛烈撕扯的感覺,難怪野豬瀕死的哀號那麼淒烈。垂下頭,鮮血正從心髒旁邊的窟窿裏湧出來,在藍色的衣裳上緩慢暈出一大片黑紫色的痕跡。利刃抽離身體的瞬間,他痛到險些昏厥。猛烈地搖晃了一下後,被抱住了。
“肖山,肖山!”
模糊的視線中妻子滿臉驚恐,發鬢早已淩亂不堪。他從未見她這般邋遢的模樣,即使半年前那場近乎絕望的分離都沒有令她狼狽至此。
“小挽……”他想為她拂開貼在臉頰上的那縷黑發,然而連手指動一動的力氣都失去了,隻能氣若遊絲地喚出她的名字,一聲連著一聲,“小挽……”然後世界就逐漸模糊了。
他聽見她淒厲地尖叫:“你們不要過來!”
“肖山!肖山,你醒醒……不要丟下我……”
可是,他已經什麼都做不了了,甚至連抱抱她的力氣都沒有了。
在黑暗蓋頂的前一刻,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那麼清晰地傳過來:“小挽,不哭,我在奈何橋上等你,無論多少年都等。我們不見不散。”
死亡之國,黑色鋪天蓋地,惟一的光亮便是視線中那條橫亙黑色中央的白練,輕鬆切割出微薄的天和微厚的地。他順著湧動的人流一直朝著那條蜿蜒的光芒進發。偷偷掀開被黑白領路人強行套上身的黑色兜帽,他偏頭看見盛開在玄色河道裏血一般殷紅的蓮花,河麵上漂浮著一層乳色的霧氣,看上去似乎有一抹明亮耀眼的緞白。
不多時,肖山跟著長長的隊伍來到奈何橋。木製的橋板,踩上去發出陳舊的吱嘎吱嘎的聲音。他停下腳步,身後湧動的人流因他的停止分成了兩脈,卻又在距離他不遠的前方彙合,於是他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障礙。
黑白無常察覺到異樣,轉過臉來,他正褪下黑色的麵具和衣裳丟棄在腳邊。負責領路的兩兄弟似乎對這種場景早已司空見慣,隻是緊了緊飛入鬢角的眉,接過孟婆煎熬好的湯碗遞給身前經過的靈魂。在孟婆蒼老枯槁的祈禱聲中,將若幹魂魄送入輪回投胎轉世。
沒有人開口講話,甚至連呼吸的聲音都不見。肖山卻聽見有牙牙的童謠聲從橋的另一端傳過來:“彼岸花,開彼岸。奈何橋前,可奈何。”
他愣了一愣,突破人流來到橋欄處。俯身望去,奈何橋的那一端漆黑一片,不見半個人影。正在疑惑,屬於孩童的牙牙的歌聲再次響起。不同於前麵,這次換成了他十分熟悉的曲調和詞:“青梅,青梅,漫天開。竹馬,竹馬,繞窗走。”那是小挽在做姑娘時十分喜歡的一首童謠,她喜歡在摘菜的時候唱起來,徒惹小鳥停足,路人頻頻回首,而且害得他還要辛苦地擠出無所謂的嬉皮笑臉哄她開心。小挽,他嬌俏可人的小妻子……身後的木板傳來小心翼翼的吱嘎聲,像極了小挽每次惡作劇時躡手躡腳的腳步聲。
“小挽?”肖山喜極轉身,眼直直地望入孟婆一雙宛如枯泉的眼。他倒吸一口冷氣。那雙眼裏盛滿了死亡與寂寞的灰色。
“人都要走光了,你也走吧……”她說,平直的聲線幾乎沒有任何音調上的起伏,悶鈍如從地下發出的一般。
“我不走。”他搖頭,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挪了半分。
“在奈何橋上等待隻有錯過,沒有盡頭。”孟婆幽然地歎息。
“不要這麼決絕……”他憤然。
“自從有了奈何橋,我就一直在這裏熬製湯水,像你這樣死後仍不願放棄生前情感的鬼魂我見得多了,信誓旦旦淚水滂沱守在這裏等待的人數不勝數,不過最後都要懷抱失望投入輪回。”
原來,他並非是癡心的第一人,亦不會是最後一人,“難道沒有一個人等到了嗎?”
“也許有過吧,隻是我忙著沒見到。”她說,“多半是等不到的。差一分距之千裏,多等一分,足以錯過幾生。”她哀沉的聲音聽得他莫名地恐慌。
“我和小挽約好的,不見不散。”
“別傻了。到了這裏沒有人能抵抗寂寞與心碎的侵蝕,終是要投降的。”無窮盡的時間浸泡,脆弱的三魂七魄又怎能承受。時間太久,便會瀕臨灰飛煙滅,“癡等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夢,不如早早投胎去吧。”
“婆婆。不要再勸我了,我和小挽約好了在這裏見麵,我要等她來。”
她低聲一笑,“等來了又如何,牽著手投胎做雙胞胎,一不留神也會喪命一個……”
他的心一顫。
她繼而又語:“孩子,等待是將努力的機會拱手讓人,是將自己的幸福完全交付與他人之手。若是兩個人都陷入了等待的迷局,你等她,她等你,又何談幸福之有呢……”
“隻是我們約好了……”他攥緊拳,下意識地抵抗對方語言的侵蝕。
“等待,不如去找尋、去努力,孩子。”
“找尋?”
“去尋她,將她從茫茫人海中找出來,全力去愛也不枉費癡情的眷顧。”
肖山無語沉默。
孟婆哀聲一歎,返回奈何橋中的大鍋旁繼續配置她獨門的孟婆湯。
牙牙的童謠傳過來,一句句一聲聲地起伏回蕩在冥界死寂的黑色中:“彼岸花,開彼岸。奈何橋前,可奈何……”
他在這裏坐了多久?沒有白晝和黑夜的交替,沒有所謂時間的概念,有的隻是一個一個從麵前路過的黑色身影,和遞到他們手中的一碗碗的無情湯水。一旦飲下,前塵過往皆拋。不得不拋,不得不拋。也曾有癡情的人拚命掙紮抵抗,不肯咽下忘情之水,隻是不行啊不行啊,人的靈魂承受不住那麼多的回憶和情緒,如此遞增隻能麵臨迸裂。所以,喝下去吧喝下去吧,然後愛恨情仇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