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手銬伸過來時,捎帶著一束銀亮的雪光,江海岩的眼睛盯住這束光,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六年前。那時候,他在鳳源縣鄉鎮企業局上班,辦公室的窗台上養著一盆劍蘭,劍蘭青碧的葉子就散發著這種幽冷的光。江海岩並不擅長養花,那盆劍蘭是他的妻子孫玉涵買的。孫玉涵說,劍蘭這葉子挺精神,困了累了看看可以解乏。
江海岩最後一次看那盆劍蘭是在七月的一個上午。讀了兩個小時的書,他感覺眼睛酸痛,便點著一支煙在房裏踱步。轉身的瞬間,劍蘭青碧的葉子劍一樣刺向他,讓他的心莫名地震了一下。六年了,除了看書,除了抄抄報紙上領導的講話,除了寫寫沒用的文件,他還幹些了什麼?每當這個聲音從心底響起,就有一隻蟲子從江海岩的脊背上爬過,沿著尾椎順著腰椎脊椎——一直爬到頸椎,爬進耳朵,耳朵轟鳴;爬進眼睛,眼睛昏花;爬進頭腦,他的頭便嗡嗡作響。驅趕蟲子最有效的辦法是跟孫玉涵做愛——他像一頭猛獸在草原上狂奔,伴隨著孫玉涵鷗鳥一樣的鳴叫,他不斷地加快腳步,一直跑到精疲力竭。可是,一個男人難道隻在女人肚皮上耕耘一輩子?
完了,再這麼下去就完了!江海岩狠狠地扔掉煙頭,加快了步子。從門到窗子九步,從窗子到門九步。雖然門是開著的,窗子也開著,可他不能出去竄門,更不可能到對麵的山上走走。機關就是這樣,有事沒事必須呆著,一張報紙,一杯茶就可以打發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六年了,江海岩不想使自己淪為一台麵無表情的上班機器,他讀完叔本華全集、西方哲學史,又讀經濟學書籍。可是,讀了五六年,他還在原地呆著。難道就這麼呆到老嗎?
“江文書,電話——”傳達室的老孟喊他的時候,江海岩正像一隻困獸在房裏團團轉。聽到老孟的聲音,他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便愣怔了片刻。
“快點——”老孟邊說邊把雪白的頭顱從門裏伸進來。每每見到老孟,江海岩就覺得那是二三十年後的他自己。老孟以前在鄉鎮幹過二十多年,一頭濃發熬白了,也沒撈上一官半職。書記鄉長用得上他的時候會扯開嗓子喊他孟永泰。鄉上其他職工多半稱他老孟,有人開玩笑說,老孟也真是“老笨”(鳳源人發音“孟”“笨”不分)。死牛強脾氣,一根腸子通到底,不會巴結領導,又沒人替他說話。老孟一直沒有得到提拔。等到人們發現老孟有個同學當上縣長時,老孟早過了提拔的年齡。老孟五十二歲那年才調到鄉鎮企業局的,據說還是他的那位當了縣長的同學同情他,向組織部打了招呼。組織部說,老孟不是科級幹部,調動不歸組織部管,給人事局說一聲說行了。當然,縣長不可能直截給人事局長說的,組織部長讓組織部的幹事小餘下一樓人事局去說了一聲,事情就妥了。就這樣,老孟嚷了五六年沒有解決的問題縣長一個電話就解決了。人事局長了解到老孟有兩個孩子,一個在湖南上大學,一個正上高中,老婆在家務農,三年前得子宮肌瘤做了子宮切除手術,幹不成重活了。鄉鎮幹部起早貪黑,長年呆在農村催糧要款,照顧不上家裏。老孟很想有個穩妥工作,下班了照顧身體虛弱的老婆。人事局長說,鄉鎮企業局是個閑單位,老孟就呆在那裏吧。新分配的大學生都閑著,於是,老孟就被安排在傳達室接電話,搞收發了。江海岩和老孟下過幾盤棋,老孟愛安當頭炮,他隻好上馬頂卒。兩個人熟悉了,老孟說,下棋看性格,象棋像中國的政治,講求謀略,重在布局,你我都是直性子,硬碰硬沒意思。江海岩說,就憑這句話我也該叫你孟老師才對。老孟說,我看出你是個有文化的人,在機關還是沒找著門路,可別像我一樣,老了還被別人直呼姓名。以前,江海岩也心急過,可自從老孟說了這話以後,他心裏總有一股火焰往上竄。
老家來電話了,那肯定是急事。江海岩搶在老孟的前麵跨進傳達室。整個鄉鎮企業局隻有兩部電話,一部安在局長辦公室,一部安在傳達室,局長規定傳達室的電話隻準接不準打。一九九五年,固定電話還不普及,農民要打電話,要趕十幾裏甚至幾十裏路到鄉鎮郵電所去。老家距離街道十多裏土路,母親有啥事要電話上說?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江海岩抓起電話,手有點抖,聲音也顫了,“媽——”。
電話是堂兄江海峰打來的。堂兄說,大爹病大得很,休克了兩次,每次醒來,都喊海岩——聽到這裏,江海岩立即放下電話,奔向門外去找局長請假。父親去世早,他是伯父江治洲看著長大的。
江海岩回到老家時,家族的親人正圍在伯父炕前議論。三叔江治國背著手在地上踱步,堂兄江海峰拿著一條黑毛巾拭擦伯父嘴角流出的濃痰,堂姐江海英端著便盆往外走。聽見江海岩的腳步聲,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