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8
而俯視曆史和生命的曲折更能體會到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對我們年輕時代所作一切選擇,不論是暫時帶來的災難還是 永遠迎著朝霞的道路,我們都無愧無悔。無愧於我們的時代,無 悔於我們隻有一次的生命。
沒有記憶的心靈是貧困的。誰的記憶豐富,誰就是我們這裏 的精神大款。誰的記憶匱乏,誰就是我們今天精神扶貧對象。
我不會忘記,當我來到這所大學的時候,我還是非常年輕 的,如法國詩人艾呂雅所說的:像新下的雞蛋一樣新鮮。今天, 我從這個會場上最生氣勃勃的同學的臉上,看到了我的過去傳神 的肖像。當然,我的同輩人的蒼蒼白發也在提醒著我的現在年齡。
我的生命中的最美好的年華是和長安山聯係在一起的。逝去 的年華像歌曲上所說的:美麗的小鳥,一去不返。但是我的收獲 肯定比失去的更多。20年前,第一次走到我麵前的還是土得掉 渣的,來自山區的孩子成了教授、書記;在大洋彼岸,在偏僻的 山區,不止一對在長安山播下了愛情的種子的同學,現在已經兒 女成群了,雖然當年我曾經為他們萌芽的愛情作過悲觀的估計, 作了不稱職的“愛情顧問”,全憑他們的頑強,成就美滿的姻緣, 但是他們見麵仍然稱我為老師。其實,在內心,我深深感到他們 百折不撓的精神才是我的老師。在這方麵被他們超過比在任何其 它方麵更加令我怡然自得、心悅誠服。就在這個會場上,我注意 到:一些當年非常美麗的、校花級的女同學,臉上隻有限地殘存 著正在逝去的漂亮,這一切並不令我感到遺憾,因為我可以看到 在她們的內心,正在蘊育著成熟的美。尤其僅僅一公尺之外,那 些70年代、80年代非常調皮的男性搗亂鬼,麵孔上有了穩重而 從容的、永遠適合於在開會的時候坐主席台中央的表情。
長安山下正是一片生命的豐收季節。請記住:這是1997年 11月8日。
感謝生活,讓我的生命在長安山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人生 易老,長安山卻青山不老,每年夏秋之交,走出長安山的和走進 長安山的青年,同樣青春煥發、神采飛揚。我深感榮幸,比我的 同事得到了更多的信任:我知道他們在圖書館和林蔭小道上,他 們留下了多少美妙的故事和歌曲,而走進來的又帶來多少嶄新的 夢想。就這樣,每過一年,長安山的空氣裏就增加了一份浪漫的 詩意的濃度。在這越來越濃的浪漫、溫馨的氣息中呼吸著,人就 是活到100歲也是不會衰老的。長安山永不停息的上課下課的鈴 聲,給了我這樣一名普通教師以最莊嚴的意義上不老的青春。我 和每一個青年一樣,未來總是從今天開始。
當然,比起許多職業來說,教師也許注定是清寒的。但是,我們最大的財富就是你們,正是你們的成就使我們永不缺乏富饒 之感。
這些年來,雖然自知並沒有多大的長進,但是我卻在各種場 合受到了更多的尊重。每當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參加一個會議, 突然被彬彬有禮的小姐從會場的角落請到了會場的中央,像婚禮 中的新郎一樣受到眾目睽睽的尊重,我就意識到一定是有一個當 年的學生在這裏身居高位了。
我曾經把學校和學生的關係分成兩類,一類是校徽為他增光 的,另一類是他們為校徽增光的。我想,出了福建省,我們這所 .學校,大概並不一定給你們多少光彩。在一些名牌大學教授麵 前,我的自尊心也許不能從校徽上得到充分的滿足。但是每當在 報刊上看到了有關你們業績的消息,我就可以在那些重點大學的 學者麵前挺起肚子。因為,他們不過是在山頂培育了壯苗,而我 們則是在山溝裏培養了高聳入雲的青鬆。他們是從軍官裏培養了 將軍,而我們是從小兵中培養元帥。每當你們的名字被人在我麵 前稱頌,我就有了以含蓄的微笑來表現我的謙遜如從容。我樂於 平靜地說:“這是我的學生。”如果這個學生出^吞我麵前,我能 說出他的名字,甚至能記起他年輕時代的一個或者k個可愛而又 可恨的事,我就更加有了表現我有教無類的大師風度。如果我不 能叫出他的名字,那我也不感到慚愧。我反而可以說,我的優秀 學生如此之多,我已經不可能把他們一一記住。
你的成就,時時刻刻地增加著我這個教授的含金量,這給我 一種在保險公司進行了榮譽保險一樣的幸運,時間越長,所享受 的福利越是豐厚。我十分珍惜我這種沾沾自喜的感覺。當然我也 會鞭策自己,用自己的成績來增加你們文憑的含金量。
但是這不是一種恒等的方程式,由於我們東方的尊師傳統, 我們的奉獻永遠超過了你們給我們的報償。
不管是給我增光的還是令我不滿意的學生,常常出乎意外地 使我體會到做教師的精彩。
1990年,我在德國,由於不能忍受德國南部天主教區特有 的孤寂,而決意回國。一個遠在澳洲的學生居然打了半個小時的 洲際電話勸我改變主意。我的理由在他看來是絕對不能成立的。 我不得不撒謊說,因為我的胃有一點毛病。他說,那就更加沒有 理由回國了。你到澳洲來,到我這裏來,全部是公費醫療。於是 我就說,我得的是腫瘤,他嚇了一大跳,說你趕快來澳洲,這裏 的外科條件比之國內要好得多。我隻好說,不是惡性的,而是良 性的,不用手術。他說,那就更不用回去了。反正我無法自圓其 說,最後我耍了個詭計說,電話是房東的,人家要用,不能再打 了,才免得把他的電話費無限度地浪費下去。
回到福州以後,才發現,家人神情緊張。連校黨委書記都來 存問,麵部都有某種絕別的表情。原來是他早把我的臨時編造的 借口,當作噩耗傳到了長安山。
在洛杉磯又有了類似的經曆。突然一個青年人開了車來,要 帶我到迪斯尼去玩。我並不認識他,而且又不能不順從他,雖然 內心並沒有被綁架的恐懼。隻是任他非常親熱地叫我老師。我缺 乏勇氣問他叫什麼,是哪一屆的。又不能不裝作和他還很熟的樣 子。
在盡量避免問及他的名字的技巧方麵,我並不缺乏趙本山式的狡滑。
他告訴我,他在拉斯維加斯大賭城附近,經營著一家飯館, 每逢周末,都要到大賭城去,而且每賭必贏。為了我,他不但放 棄了這種合法的搶劫的樂趣,而且犧牲了本來可以唾手可得的幾 百甚至上千美元。
他帶著我玩了兩天,我才順利地耍了一個花招,終於弄清了 他是77級的。從那以後,他的名字才第一次進入了我的記憶。
時間真像孔夫子所說的如一條河流,不舍晝夜,奔流而去。 不過我要補充的是,它並不像孔夫子想象的那樣單純。它經曆了 驚天動地的變遷,有的甚至還可以用黃河改道、涇渭合流那樣的生命的重組來形容。但是一切的比喻都是跛腳的,河流不管多麼 變遷,河床還是存在,而我們現在看到的校舍卻已經沒有90年 前的任何痕跡了。
90年的校史,是漫長的,它也許會超過了我們在座的人生 命的長度。我們已經不可能看到當年為我們確立傳統的先賢。校 史上說是最後一個皇帝的老師創立了邊所學校。名人當然會為校 徽增添光彩,但是,曆史是更為光輝的,名人隻是曆史銀河中點 點星光而已。而我的名字隻宴和我的學生g穿聯係在一起也同樣 會發出光華。
個人的生命的暫短而且平凡,並不是我們氣短的理由。當我 站在這個講台上,並沒有陳子昂那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悲 涼。在我們背後的是90年的曆史,我甚至可以感到:我是站在幾 代先賢的目光的頂點,同時,我又能夠聽到,我們處於次第出現的 後代的歌曲的中心。
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所謂曆史的定位。這是一個人自覺的哲 學意識達到一定高度的表現,也是一個擺脫自發地生活、精神升華 的表現。隻有在這種自覺中才能真正體會到生命的意義和光輝。
春風桃李,芳草天涯,從你們離幵的那一刻起,每一個有關你 們的成就,包括你們過去鬧的笑話,都是我們永恒的話題、心靈的 詩篇、精神的財富的礦藏。你們的每一個新的成功,都使長安山的 海拔提高。你們的高度就是我們腳下的高度。
相聚的時間總是很短很短,而分別時間則常常是很長很長。 天南地北,咫尺千裏,在你們取得成績的時候,如果有一陣風吹過 你們的耳邊,那就是我們向你們發出的問候。當我們取得進展的 時候,如果有一片雲飄過長安山的上空,那就是你們的祝賀。空間 距離是不可克服的,但春花秋月,風起雲飛,長安山的路是不平凡 的路,每一寸都重疊著前輩的腳印;從長安山出來的人,都有某種 不安的性格,他們喜歡在前輩腳印的延長線上,還沒有路的地方鋪 下第一層腳印。
神遊精神邃道對於福州這樣一個城市,我有一種很複雜的感情。一直以為 自己是外鄉人,也就對於它缺乏認同感。後來一個堂兄告訴我, 我的曾祖父就是福建長樂人,才對這個生活了 20多年的城市有 了一點鄉土溫情。但是由於來得比較晚,所以也就比較淡薄。這 種淡漠之感,卻表現為對於福州的缺點有高度的敏感。比如,福 州人,尤其是倉山人對於肮髒和混亂的忍耐程度,可能是全中國 沿海省會城市的冠軍。當然,我對於這個城市的雨後春筍似的高 聳入雲的大樓是很以為自豪的。令我不無自慰的是,就住房的建 築的速度來說恐怕要拿到全國的冠軍的。 *福州人對於自己的家鄉有一種天生的自豪感。哪怕是居住在 洋頭口的都不例外。還是在浩劫期間,我下放所在的鄉村,有一 個福州人,他的人生最高理想就是回到福州。在他口中,福州就 是天堂,連滿街的蝦油味都像法國詩人寫巴黎在二戰前滿 街的炒栗香味一樣迷人。後來我和他都彳iSi地回到了福州。他 邀請我到他家做客。沒想到,他那被描繪得如天堂一樣的家竟在 洋頭口。在福州現代城市建築體係上它無疑是一個丟人的舊補 釘,是福州人在城市自豪感上的一個創口,可是它又偏偏坐落在 最顯眼的大街上。這位朋友所享有的那所小木樓,早已接近風燭 殘年,作30度以上的傾斜,不得不用一根木頭支撐著那氣息喘 喘的、時刻都可能倒坍的牆壁,連窗戶都變成了平形四邊形的 了。不用汽車經過,就是我登上樓梯,整個房子就驚慌失措地顫 抖起來,不知是往左邊倒比較光榮還是往右倒比較自在。但是一旦我安坐下來,它又頗有大將風度地安然自在了。每逢經過他家 的時候,我都要想,這所在洋頭口很有代表性的房子,可不可以 說是福州人生命的象征?它的風格安貧樂道,是不是有一點我國 古代哲學家老聃的隨遇而安的偉大的人文精神?不管怎樣,我對 於這個省會城市的破舊總是耿耿於懷。有時竟產生一種惡毒的想 法,但願什麼時候,來場火災,把這個洋頭口燒個幹幹淨淨,這 樣就有可能在這廢墟上建造起高樓大廈來了。自然我自己也感到 這想法不妥,不光彩。所以一直把它作為個人的隱私埋葬在心 頭,避免講出來,引來那些福州同鄉的攻擊。
沒想到首先反對我的不是我的福州朋友,而是我在德國時的 房東。
那是1990年的秋天,我正在馬克思的故鄉,美麗的花園城 市特裏爾,住在一個享有兩個花園的退休汽車工人西蒙先生家 裏。適逢我省省長王兆國訪問德國,報上每天都有福州的報導。 房東太太馬麗亞把有關的報導剪下來送給我看。其中有巨大的工 業區,都是高樓大廈。我頗以為榮,便問她哪一張照片比較好 看。她一直不答。隻是在照片中找到一幅洋頭口的照片。上麵有 一棵小葉桉樹,樹下一個小店的招牌,招牌下,一個中年人正懶 洋洋地騎著一輛自行車。我有點意外,問她為什麼這一張好。她 說,這一張很“自然”,不像那些張都是對大自然的“破壞”。我 詫然良久,才想起來福州有個鼓山,便給她狠狠吹了一下。馬麗 亞和她丈夫對於鼓山的悠久曆史顯出著迷似的神往。等到她弄清 了什麼叫磨崖石刻,唐朝居然是在德國的史前時期時,她就更為 驚歎著表示要到中國來開開眼界了。當她得知鼓山的地理位置竟 遠在我所居住的倉山時,又問在我所居住的“社區”,有沒有這 樣的古老得叫人感到自卑的古跡。我不能不非常遺憾地說,沒 有。
這件事過去不久,有一天大早,突然鼓樂喧天,社區樂隊戴 著飾著黃色流蘇的帽子,穿著白色製服,褲縫上帶著藍色長條,在街上遊行。西蒙夫婦興衝衝地把我帶到一個大得可以容納幾百 人的臨時帳篷。那裏正在開一個大會慶祝他們這個社區建立50 周年,據說要狂歡三天。長椅麵前是鋪著潔白桌布的長桌。金色 的啤酒、彩色的冰激淋在叮當作響的發光的玻璃杯裏,顯得特別 鮮豔。臨時搭起來的舞台上,各個社區的樂隊正在表演一些鄉土 風味十足的舞蹈。西蒙先生深深為自己的社區而自豪,他反複向 我說明,他是看著他這個社區連同教堂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 廢墟上建立起來的。但是他也深深為他們這個社區缺乏古跡而感 到遺憾。我說,你們這裏不是還有那兩千年以前古羅馬帝國的石 頭的“黑城門”(Port Nigra)嗎?他說,那不同,那是別的社區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