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
張毓茂序紹振又要出版散文集,要我寫序。我問他怎麼寫。他在電話 中“哇”地怪叫一聲,說:“不就是胡扯唄!你愛扯什麼就扯什 麼,就是別板起臉孔寫文章。”我知道,紹振這話不光是老朋友 間的調侃,也包含他的期待。他不止一次在口頭上和書信裏斥責 我,說我在“自我扼殺”,說“你的文章不像你寫的,你的自我 被流行的套子窒息了。你的文章不如你這個人生動……”甚至不 惜用粗話罵我:“你怕什麼?怕誰咬了你的XX!”我得承認,他 罵的有點道理。
那麼,好吧,就胡扯一通兒孫紹振。
話得從50年代中葉說起。那時我和他同在北大中文係55級 二班學習。每天廝混在一起,形影不離,親密得很。用紹振後來 的話說,是一對“難兄難弟”。按說,他是上海來的洋仔,我是 從東北山溝裏跑出來的土老冒兒,原應格格不入,卻竟然臭味相 投起來。是他的什麼吸引了我?不錯,他很聰明,有才氣,博聞 強記,勤奮好學。但這樣的人,在當時的55級中,比比皆是。 那年月,能考入北京大學的,除我之外很少是平庸之輩。紹振最 讓我欽佩的不是這些,而是他善於獨立思考,敢於向傳統和權威 挑戰,自由不拘,天馬行空,頗有當今小青年所熱衷的先鋒派的 味道。他對陳規戒律,平庸守歸,虛偽矯情,那強烈的反感幾乎 是一種生理上的本能。他又有一張沒遮攔的嘴,伶牙倒齒,妙語 連珠,?嘲弄,譏諷,痛快淋漓地挖苦,雖然時時引起人們的哄堂大笑,但因此得罪人,惹大禍,受批判,遭折磨,到了文革時期 差一點連命都丟了 c這些辛酸的遭遇,在《快嘴的禍與福》等文 章中,都做了真實生動的記敘。
他的快嘴,也殃及了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全班同學要去義務 勞動。有一個女同學發燒住院不能參加,卻寫來一封長信,抒發 她對勞動的熱愛、對不能參加勞動的遺憾和痛苦之情。該女士當 時正在積極申請入黨,此舉在當時曆史條件下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孫紹振忍受不住了,他一邊聽班長念信,一邊在結滿霜花 的窗戶玻璃上,劃出那女士的芳名,然後又寫上大大四個字: “有病呻吟”。我們看到此舉的幾個人都偷偷笑了。不料,第二天 團支部的一個頭頭找我,調查孫“打擊進步”的行徑。我說沒有 注意到此事。頭頭立即沉下臉來,說別人都看到了,說你笑得最 厲害,實際是你支持他這麼幹的。我也火了,吵了一架。於是我 倆被認為搞自由主義,互相包庇。其實,紹振心地單純善良,隻 是嘴尖舌快,圖一時嘴皮子過癮而已,說過了,就拉倒。他對同 學還是很熱誠的,大多數同學是了解的。大家都親熱地喊他:孫 猴兒!孫猴兒!
如果僅僅是上述一類事情,無非是年輕人的調皮搗蛋,頂多 算個思想落後,後來我們的命運也就不會那麼倒黴。千不該,萬 不該,我們兩個初生牛犢,不知深淺地議論了一些政治性問題。 我們那時都對周揚不滿意。中文係的學生都讀過魯迅《答徐懋庸 並關於抗日統一戰線問題》(此文“文革”時為批所謂“四條漢 子”,幾乎人人皆知。但當年除了搞現代文學研究者,知此文者 寥寥無幾)魯迅在此文中嚴厲批評了周揚等人的宗派主義,把他 們比做《水滸》中的白衣秀士王倫,而對周揚的論爭對手胡風等 人卻給以充分肯定。我們覺得魯迅大義凜然,周揚等人卻顯得猥 瑣狹隘。?可建國後的周揚紅極一時,不但是理論杈威,又是黨在 文化界的最高領導人。每次文化界搞什麼運動,都是他掛帥上 陣,今天整這個,明天批那個,如日中天,不可一世。我當時訪問過身處逆境的東北作家蕭軍(在後來的曆次政治運動中,訪問 蕭軍是我的一大罪狀)。蕭軍以其慣有的坦率,亳無顧忌談起他 同周揚在延安時的衝突,講了周揚搞宗派主義的種種軼事。凡此 種種,我都同孫紹振交談了。他高興得跳起來,連喊棒極了!對 胡風一案,我們都很懷疑。認為他不大可能是反革命,也許文藝 思想有些問題。周揚會不會利用今天手中的權勢,故伎重演,對 胡風搞宗派打擊呢!
周揚有一次到北大作學術報告。題目是《建設中國的馬克思 主義美學體係》。講了一天,聽眾擠得水泄不通。我深為周揚的 氣度和風采所折服。但紹振卻不買帳。周揚曾譯過車爾尼雪夫斯 基的《藝術與現實的美學關係》(周揚譯此書名為《美是生活》)c 車氏的“美是生活”的論斷,是周揚文藝理論的核心,也是周揚 所謂“新美學”邏輯起點。紹振對此給以嘲笑。他說:什麼美 是生活,什麼形象是生活的反映,扯淡!花是由土壤培育的,酒 是糧食釀造的,我們能說花是土壤、酒是糧食嗎?我看,‘美不 是生活’,可能更深刻些這,在當時是奇談怪論,說出來是大 逆不道的。我雖然有同感,卻沒有他那股向權威質疑的勇氣。後 來,他又在英國共產黨的《工人曰報》上看到了赫魯曉夫反斯大 林的“秘密報告”,非常震驚。他把報告的內容向我轉述了,我 們心情都十分沉重。沒有想到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會出現如此嚴重 的失誤……。我叮囑他,這問題太大,我們黨還沒有表態,千萬 不要到處亂講。然而,他那張快嘴又怎麼可能封住呢!
在反右鬥爭時,盡管我既沒貼大字報,也沒提什麼意見(這 並非我有什麼先見之明,預知是“陰謀”,是“釣魚”,是“引蛇 出洞”,實在是忙於讀書,對那些政治活動不感興趣)。但我和孫 紹振那些離經叛道的議論和觀點,統統被抖落出來。因為他平曰 到處亂說,人家揭發了他。他在壓力下,很虔誠地來了個“竹筒 倒豆子”。於是,我這個“豆子”也就被倒出來了。今日回顧, 我衷心感謝幾位好心的同學,如現在仍在北大工作的費振剛教授、閻國忠教授。他們當時是學生黨支部的負責人。不是他們的 “包庇”,我和紹振被劃為右派分子是鐵定的。在他們堅持下,我 們被認為政治糊塗,走白專道路,在政治風浪中嚴重動搖。但與 右派分子不同,並沒有自覺地反黨反社會主義。於是,給我們兩 人嚴重警告處分。上報到中文係團總支,在研究我們的問題時, 一位總支負責人是我們上一年級的女同學。她認為我的問題比孫 嚴重,給我加了碼,升級為留團察看一年的處分。許多年後,這 位女士研究冰心,出版了有關冰心的著作。我翻看她的大作時, 心裏想,大師姐呀,當年決定我們命運時,你可是一言九鼎嗬。 如果你當時能像冰心老奶奶那樣多一點愛心,我又何至背了二十 多年政治包袱,受了那麼多屈辱呢!紹振對我這想法不以為然。 擺出思想家的架勢,說什麼曆史思潮啦,必然性、偶然性啦 ……。我心想,去你的吧,你當年“竹筒倒豆子”那股傻勁,算 什麼“性”呢!不過,我沒說出來。人,老了,年輕時喜歡爭辯 的勁頭已不複存在矣!
回過頭來還是繼續說孫紹振吧。
大學畢業,他居然留校。我好羨慕,也很奇怪。不過,好景 不長,他很快被發配到福建泉州去了。係總支幹事找他談話,說 在泉州新建一所華僑大學,是把他作為“骨幹”去支援的。盡管 他發現要去的幾個“骨幹”,無一例外都在反右時出過問題,可 也擋不住他那“好男兒誌在四方”的壯誌豪情。離京前,我和他 見過一次。他昂著頭,笑嘻嘻一副灑脫的樣子,可我卻隱隱約約 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華僑大學不但條件艱難困苦,而 “左”風之烈,有甚於內地。很快我們這位“好男兒”的浪漫幻 想,一個一個像肥皂泡般破滅了。他的快嘴,他的不會保護自 己,一如既往。他順理成章地成了係內“刮胡子”(挨批判)的 重點對象。他的許多話成了反動言論的代表。他嚇破了膽,不言 不笑,離群索居,“破帽遮顏”,“夾著尾巴做人”……。然而, 文化大革命風暴起來,他還是被當作現行反革命分子揪了出來。
批鬥、羞辱、折磨、押到山區去勞改……終於使這個率真樂觀的 孫猴兒,幾次想離開這喧囂紛亂的人世。這時我的遭遇一點也不 比他輕鬆,隻是受罪地點不同和沒有像他那樣想自殺而已。
浩劫過後,聽說他故態複萌。在廣西南寧的一次詩歌討論會 上,他大放厥詞。那時正在爭論“朦朧詩”問題。許多評論家表 示“看不懂”,主張要引導。孫紹振嘲笑他們說:“這就很古怪 了,你既然看不懂,又憑什麼去‘引導’人家呢?難道憑你幹飯 比人家吃得多嗎?胡子比人家長嗎?”他的發言激怒了很多人。 他們在向文藝界某領導人彙報時說,有一個孫紹振,站起來說我 們是吃幹飯的。就在這時候,他給我來了一封長信,有兩萬多 字。評述了他在十年動亂中的苦難曆程。字跡潦草,龍飛鳳舞, 文不加點,一氣嗬成。雖然滿紙是調侃、自嘲、反諷,吊兒郎 。當,嘻皮笑臉。但,連我這個心靈長了老繭的人,也不能不為之 淚下,那字字都是血呀!我認為,這是我看到紹振文字中最精彩 的一篇。不僅收在集子中的散文,沒有一篇比得上,就是目前有 關文革的那些膾炙人口的名文,也無法與之比肩。可惜,此信在 朋友們傳閱中不知下落了。
那些年月,紹振是中國文化界不斷創造轟動效應的異端人 物。緊接著他又惹起更大一場風波。這就是關於他那篇《新的美 學原則在崛起》的爭論。這篇文章是從美學理論的高度,為新詩 潮進行辯護,向權威與傳統挑戰。紹振鼓吹的新的美學原則“不 屑於作時代精神的號筒”,“不屑於表現自我感情世界以外的豐功 偉績”,“不是直接去讚美生活,而是追求生活溶解在心靈中的秘 密”……。文章雄辯逼人,睥睨詩壇,令人耳目一新。這在當 時,確是駭世驚俗,振聾發聵!
文章寄給了《詩刊》。理所當然地被退了回來。可是不久, 《詩刊》重又要了回去。北京知情的朋友給他通風報信,說情況 不妙,大事不好,原來《詩刊》是把他的文章當做批判的靶子發 表。他趕緊索稿,遲了。答曰:已經付印,不能撤稿了!獵物落網,誘捕成功。於是全國展開聲勢浩大的批判。孫紹振似乎又麵 臨滅頂之災。這一回,時代畢竟不同了,紹振闖過了這一關,而 且由此得到巨大的聲譽。孫猴兒不但沒有被壓在五指山下,反而 成為文壇上的齊天大聖。他的名聲遠播海外,德國、美國以及港 台等地,都紛紛邀他去講學。他成了新詩潮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