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8
無言成病
無言成病如果有人要問我,生平最痛苦的記憶是什麼?也許,不少朋友會 以為我要回答,“文化大革命”那受審查的日子。然而,比起1990 年夏天我在德國特裏爾大學那三個多月的暑假來說,簡直算不了什 麼。我這個人好聊天好亂吹,在朋友讚賞的眼神中,我的智慧會達 到一種出神入化的境界,有時我自己都很驚訝,我怎麼會把很普通 的話講得那麼有趣。有朋友開玩笑說,亂吹,並且有聽眾,是我生 命最煌輝的時刻!
去德國之前我很難想象,如果沒有智慧相應的朋友和我聊天, 那日子該怎麼過!可到了德國不久,做夢也想不到的災難發生了,一 到六月底,大學放暑假,德國的大學生都去打工或者旅遊了,整整 一座小樓隻剩下我一個人。起初,我還隻是感到有點寂寞,後來就 覺得有點悶,過了一星期,就感到有點難受。這種持續性的難受是 非常可怕的,因為它還伴隨著某種絕望。不管怎樣,你都不可能在 廚房裏或者在走廊裏碰到一個人和你點頭微笑,或者寒暄致意。從 早到晚,日複一日,像在一個寂靜的無底的深淵中不斷下沉,心永 遠懸浮著,永遠孤獨,不可能有人和我交談,哪怕是談談孤獨的痛 苦也好。幾個星期下來,沒有機會講任何一句話,我甚至懷疑自己 的舌頭是不是退化了,於是便大叫一聲,聽到房間裏分外響亮的回 音才慶幸自己的發音器官沒有致殘。
生活變得十分沉重,早上起來,再也聞不到隔壁房間裏透出來 的咖啡味,中午進廚房再也看不到那個留著大胡子的溫文爾雅的大 學生就著礦泉水吃麵包夾火腿了。連那個很愛講話的房東太太都和 她丈夫開車到法蘭克福漢莎航空公司去看兒子和媳婦了。窗子外麵 是空空的花園,不時可以聽到成熟的梨子和蘋果掉在地上的聲音。
要在往常,房東家那條很有靈性的小狗菲利克斯早就歡樂地叫起 來,拉著房東太太的衣裙去揀果子,而我就在陽台上和房東交談, 講幾句誇獎菲利克斯的話,房東太大就心花怒放地笑起來,把一盆 一盆的蘋果和梨拿來送我,有時還有家製的果醬。然而現在連菲利 克斯都走了,掉在花園草坪上的蘋果和梨都開始爛了,我也沒有興 趣去揀,蘋果既不值錢又不會講話。
漫長的孤獨實在不亞於單獨囚禁,與囚禁唯一的不同是我可以 自由地走到街上去,可是街上行人稀少,絕大多數德國人都開著車 風馳電掣地往來。隻有公共汽車站上有一個人站在那裏研究公共汽 車停靠的時刻表。為了得到一個說話的機會,我不由自主地走向車 站,當我發現那個人長著亞洲人的臉時,高興極了。很顯然,他是 剛來德國,對德國公共汽車運行不了解。由於家家有汽車,公共汽 車隔得很長,一般都像火車那樣按固定班次運行。我準備以一個老 住客的身份向他介紹一下這裏的公共汽車的特點,我想,這起碼可 以讓我過上五分鍾講話的癮。
那人見我也很高興,隨即對我講了一大串話,非常可恨的是我 一句也聽不懂。我用英語試問了一下,他隻能結結巴巴地說幾個 字,原來他是個韓國來的留學生。真是掃興透了。
隻好回到房間裏去忍受那無邊的孤獨的煎熬。這可是真正意義 上的煎熬。在絕望的寂靜中,你會覺得這個世界是太可恨了,而生 命又是太漫長了。更可怕的是心理孤獨產生一種生理反應,那就 是失眠。每當夜晚到來之時,我就害怕失眠症的光顧,它的先兆是 寂靜到耳朵裏產生一種很細微然而又很尖銳的耳鳴,待你認真辨別 時,它又消失了。可是這時頭腦卻變得異常清醒,不論你是默默數 數字還是戴上耳機聽一種氣功催眠錄音帶,都無濟於事。
孤獨,變成了亢奮,亢奮變成了對於自己健康的憂慮。在這八 竿子打不到一個鬼的地方,這樣失眠下去,健康惡化生了病,不是 一件很恐怖的事嗎?
於是便坐起來,讀一陣書。又到花園裏去散一回步,任夜晚清新的空氣愛撫我有點發燙的臉。月色是朦朧的,發爛的蘋果時時被 我踩得噗噗出聲。花園很小,轉一轉隻要兩分鍾,我默默數著轉了 一百圈,似乎已經頗有倦意了,可回到房間又變得清醒萬分,而耳 朵裏那從寂靜的深淵中發出來的尖銳而微細的耳鳴卻不斷響起。
憑我接觸的醫學常識我知道,這是一種神經官能症,是語言機 能長期抑製的結果,治療這樣的症候,最好的方法是找人談話。眼 前沒人可談,何不打電話呢?但是,半夜三更,不管是給什麼人打電 話,也會被視為神經病的,唯一的辦法是往時差大的國家打,像中 國、美國、澳大利亞。雖然,國際長途,價格較高,但是為了緩解 我的病情,也就顧不上了。首先是往家裏打,太太正上班,和她一 麵聊著,一麵看著那電話機上的數字計價器飛快閃動,也顧不得心 疼錢了,一聊就是十分鍾,幾十馬克花掉了,心情也自在多了。最 奇妙的是,往床上一倒耳鳴居然沒有發作,不久便呼呼大睡,直到 第二天十點才醒來。這種“電話療法”太可愛了,不過就是昂貴了——ifct:?? 〇第二天我故意晚些睡,而且不等耳鳴發作,就往澳大利亞一個 學生林茂生那裏打。他很驚喜,我向他訴說孤獨的恐怖,他說沒關 係,他可在悉尼大學為我謀到講座。這一下,我的精神大為振奮, 居然和他在電話裏開起玩笑來,至於那計數器如何飛快閃動就不去 管它了。打完了,一看二十多分鍾,一百多馬克並不感到冤枉,因 為我的舌間留著越洋談話的心曠神怡之感,那是比喝了鐵觀音,吃 了鮮荔枝還精彩的快感。
待到我躺到床上,那種口角留香的快感還浮遊在舌根,我就靜 靜地享受著那快感的餘韻。這一天自然是睡得十分酣暢。
第二天一到夜間,我那失眠的預感又襲來了,幸運的是澳大利 亞來了電話,說那裏東亞係的係主任克拉克,一個日本教授,願意 邀請我。正式邀請函不日郵寄。我又和他大侃了一番忍受寂寞的痛 苦,甚至誇張地說,我幾次走到莫薩河邊想自殺,但是,由於看到 那每天都浮遊在河麵上的三隻天鵝,才覺得生活並不是那麼可惡。
這一夜不但睡得好,而且愉快的心情留到了第二天;我居然一 個人在房間裏獨唱了幾首流行歌曲。
電話療法是如此有效,如此可愛,可是畢竟代價太大了,我的 收入不高,每天都這麼闊綽地打越洋電話,連吃飯付房租都要成問 題了。
為了節省開支,我試行一種新的辦法,那就是模擬電話,一個 人在房間裏設想著和朋友家人通話,而且把聲音故意放大,好像太 輕了不能越過千山萬水似的。然而,非常不幸的是,這種模擬對 話,由於沒有對方的反應,我的舌頭上沒有回腸蕩氣的快感,其結 果是那一天,我又失眠了,不但有尖銳持久的耳鳴,而且有不規則 的心悸。
第二天,我起來照照鏡子,人幾乎瘦了一圈,端的是形容憔 悴。
為了拯救自己,我決定每晚到街上去散步,隻要碰見什麼人就 和他講話。但是德國人一個個彬彬有禮,隻要你眼睛朝他一看,他 就問候一聲“晚安r徑自走了。街上走路的人又是那麼稀少,偶爾 碰到一個人往往又是醉漢,偶然和一個正經人比肩而過,常常又是 挽著女士的手臂,連看都沒有看到你,就飄然而過。
好容易看到一個人悠悠蕩蕩地走過來了,看樣子也是在散步, 我心中大喜,這下子可要抓住他和他至少談上三分鍾。待他走近一 看,我更是心花怒放。原來這家夥就是那個韓國人;他居然不認識 我了,還直瞪著眼睛走了過去。我十分惱火,心想這家夥實在不可 饒恕。哪怕是和他打一架,和他吵上幾句也算沒有白搭。於是趕緊 回過頭來故意撞了他一下,那家夥哎了一聲,搖搖欲倒,在倒在地 上之前,一手抓住了我,那手火一樣的燙人。
他也認出來是我,於是用他那Broken English(不通的英語)對我 說,他病了,又不懂德語,也不知道如何去找醫生。我問他有沒有 辦醫療保險,他也聽不懂,我把他領到住處把醫療保險合同拿給他 看。他搖搖頭。我便打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陪他一起到一家私人醫院去,他把醫療保險合同拿給護土看,她點點頭,在電腦上打印了 一番,就叫我們在候診室等候。在醫生檢查的時候,我就替他當翻 譯,取了藥以後,我問護士要不要付款,護士說暫時不用,日後寄 上賬單。
這一天晚上,我把他留在房間裏住下,替他燒茶弄水,忙忙碌 碌。由於這位韓國人的英語太差,有時為了交換一個簡單的信息, 都弄得我滿頭大汗,但是我的舌頭卻在空前忙碌中得到了新異的快 感。
我的失眠症、耳鳴、心悸自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韓國人的病折騰了一個星期,終於好了一些,正巧有另一個韓 國人經過這裏,便來訪問他,為他服務,為他端菜,弄水,和他叭 哩咕喀,把我完全丟在一邊,我懷著無可奈何的嫉妒,眼睜睜地看 著韓國人把他接走了。
於是,我又陷入了失眠、耳鳴、心悸的憂慮。
但是,這一切卻是多餘的。原因是韓國人走後的第二天,醫生 的賬單寄來了,一共一千多馬克,賬單上寫的居然是我的名字和地 址。於是我趕緊到醫院去聲明,看病的不是我,但是我的醫療保險 合同,卻在醫院的電腦中登錄在案,那上麵地址和姓名都是我的。 而且由於我的醫療保險合同是十分廉價的,隻能在保險公司指定的 醫院住院。隨意選擇門診醫院是要自己付款的。
我向護士醫生反複說明,這是一場誤會。
然而德國人的文牘主義是十分可怕的,他們隻相信文件,絕對 不相信活人,而且他們看亞洲人的臉都是一樣的。我申述再三,第 二天信箱裏寄來的仍然是醫院的催款通知,我再次去說明,他們再 次通知,這樣的拉鋸戰持續了一個多月。我每天早上就出去奔波於 保險公司與醫院之間。到了一個月以後,醫生方麵居然用中文給我 寫了一封措詞嚴厲的信,如不付款到某大銀行某某賬戶,將釆取法 律手段,而且這封信是從我工作的特裏爾大學轉來的。
於是我每天又增加了往大學去交涉的任務。
對於這一切,我並不感到痛苦,相反感到心情十分舒暢。因為 每天都變得有目標,每一單位時間都有一大堆重要的話要講,而且 每講一句都有對方的反應,這比之打越洋電話不但便宜,而且充滿 戰鬥的豪情。雖然往返奔波要花不少的的公共汽車費,但後來我買 了一張月票就便宜多了。
我的生命變得充實,我的舌頭也享受到發音的歡樂。我知道, 我的奔波,不僅僅為了保護我的存款和名譽,而且有利於治療我那 可怕的失眠症。
兩個多月奔波下來,我的麵色恢複了紅潤,我對著鏡子欣賞自 己,那簡直是青春煥發。
美中不足的是我的申訴勝利了,醫院方麵終於弄清楚了兩個亞 洲人形象的區別,恰巧韓國人來看望我,很爽快地付清了醫療費。
然而我卻並未因此而產生失眠的憂慮,因為暑假結束了。
菲利克斯又在花園裏歡樂地叫了起來,隔壁大學生的房間一大 早又透出了咖啡的香味,在廚房裏我們又可以一麵用餐一麵有一搭 沒一搭地閑扯了。
同時,從澳大利亞那邊寄來了悉尼大學東亞研究中心的邀請 函,連每次講座近二百澳元的價碼都寫得一清二楚。我自然十分開 心,打了電話到波恩澳大利亞駐德使館去,對方的答複是像我這樣 的情況簽證大約需要等三四個月以上。
我隨即給悉尼大學的那位好心的克拉克教授寫了一封抱歉的 信,說是我病了,不能去澳。等到我的學生林茂生從澳洲打來十分 驚訝的電話,問我為什麼變卦,我花了半個小時,才把問題說清 楚。接著另一個學生範希健又打了半個小時的電話,來說服我,我 也千方百計地婉謝了。
那是因為四個月後,就是為期一個月的假期,我不能再度在這 座空樓中忍受孤獨的折磨和失眠耳鳴的摧殘,可以肯定那是絕對不 會再冒出一個生病的韓國人來讓我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