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
他不是因自己那一堆四舊貨色轉移安全之處而興奮不眠,實在是覺得,七爺義薄雲天,身上那股醇厚的古風教他無法入睡。幾番地爬起來,又躺下去,總想寫點什麼,捉住筆卻又一時不知從何寫起。就這麼折騰著,一直到快亮天時,才做成一首打油詩。詩裏滿是讚歎。那詩寫的是:兩肩道義一豪雄,口角談笑作風聲。可歎驕橫八連長,突遭悶棍委茅坑。
鄉下人家裏,也不是一本書沒有。《 三國 》,《 西遊 》,各色小兒畫本,偶爾也見得著《 豔陽天 》之類的時興小說。倒是沒有一本整齊的,卷了頁的,缺了角的,粘滿蒼蠅屎的,淋上小孩子尿跡的,抹著唾沫的,千奇百怪。看過了也不收起來放好,或拿來鉸了鞋樣子,或婦女行經時,情急之下撕了做手紙。想起來了,又拿過來去翻看那些留存的殘頁,也照樣看得津津有味。家裏有兩本像樣書的沒幾戶。李富貴在幺屯號稱書香之家,其實,被他視為鎮宅之寶並屢屢祭出的,也不過是那三五本殘破不堪的古書,別的無非是些《 手冊 》、《 常識 》、《 問答 》之類的普及性讀物。四老頭的書更有限,看得精的,是一本叫做《 雜占奧指 》的卜書和一本叫做《 玉匣秘要 》的醫書,他那些稀奇古怪的醫卜招數大都出自這兩本書。七爺呢,看家書也隻是《 隋唐演義 》和《 水滸傳 》,幺屯人知道,七爺最喜歡秦瓊賣馬和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兩節兒,一旦講說起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渾身上下一派英武蒼涼之氣。平時,兩本書總掖在褥子底下。七爺愛睡熱炕頭,一次七奶連蒸三鍋黏豆包,將炕頭燒得滾熱,七爺的褥子已然冒煙,幸虧七奶聞到焦糊味,那兩本書才躲過一劫,過後,七爺將七奶好一通罵,為的就是《 隋唐 》和《 水滸 》。
這一陣子,各地都興起除四舊。而且那風聲越來越緊。誰家有那麼幾樣舊書本舊物件,都像藏著火藥包似的,寢食難安,膽小的則惶惶不可終日。
自打風聲傳來,老孔心裏一直就戰戰兢兢。他隨身帶有幾十本書,除毛選和馬恩列斯選集外,還有詩經楚辭,唐宋選本,明清小說,另外一些雜著以醫卜類居多,追究起來,大都是些貨真價實的四舊。他那小土屋是藏不了什麼東西的,藏炕洞子裏怕火燒了,藏水缸底下怕水淹了,藏房梁上怕蠹蟲吃、老鼠咬。老孔一籌莫展。
幺屯果然也有了行動。開過社員大會,以八寸為首的一串紅戰鬥隊,便扛著鍬鎬,拎著麻袋,各處的查訪起來。負責除四舊工作,這是王工作隊鄭重交代給他的任務。王工作隊平素已看出八寸眼中的敵意,他不想與這個村氓平白無故地結怨,當眾授予重任,也算是與八寸的一個和解的表示。八寸也領會到了王工作隊的這點意思,他想了想,也覺得和那人結怨沒什麼道理,便遞過去一棵香煙,以示友好。王工作隊笑笑接了。兩人算是小小地搞了一次革命聯合。
老孔自然首當其衝。他暫時將那些書藏在了四嫂家的狗窩裏,算是躲過幾次盤查。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四嫂家的大狗還老實,小狗則極其頑皮,才三五天功夫,已將裝書的麻袋扯破了一角。大肥子將這一情況報告給老孔,並催促說:“快想轍吧,指不定什麼時候,那狗就把你這些書叼出來,滿大街跑。”老孔驚魂甫定,又添新愁,背地裏幾番和四嫂商量,終無良策。他晚上躺在土炕上,白天行走在田間野地裏,心中念念不忘的,總是那幾十本寶貝書。那幾乎是他流放生涯裏全部的精神寄托啊。短短幾天,他人就瘦了一圈兒。四嫂勸他:“燒了算啦,為那點玩意兒,把人都快熬啃出病啦,值當的嗎?”老孔聽了隻是搖頭,兩隻眼睛無助地望著四嫂,那裏麵似乎閃著些淚光。四嫂就知道,那堆玩意兒是絕對燒不得的,也便跟他一塊犯愁。這天晚上,四嫂來到小土屋,樣子顯得很是興奮,一見老孔,忙說:“有啦有啦。”老孔兩眼倏地一亮,忙問:“有什麼好辦法啦?”四嫂兩眼興奮地看著老孔:“找七爺去!七爺不是最看重你嗎?”老孔聽到“七爺”二字,精神也為之一振,但馬上又頹喪下來,他神色怏怏地說:“算啦,別給七爺找麻煩啦。”四嫂說:“啥麻煩呐,八寸他們敢去七爺家犯渾嗎?”老孔熟思良久,搖搖頭:“按說,一般情況下,他們不敢和七爺犯渾,不過,要是像文件傳達的那樣,公事公辦,例行檢查,七爺怕是也不好阻攔呐。”四嫂泄氣了,坐在炕沿上,再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便堅持讓老孔把書送到七爺那裏,並安慰他說:“七爺經見的風浪多,準有道道兒。”看看別無良法,老孔隻得依了四嫂,他神色凝重地對四嫂說:“走投無路啦,死馬當活馬醫,試試吧。”
當晚,趁夜深人靜,老孔從四嫂家狗窩裏拽出那些書,背著去找七爺。
一見麵,老孔先是現出滿臉的惶愧來,剛張口說一句“七爺,我這書——”便被七爺抬手擋了回去。七爺眯著眼,打量一回放在地上的麻袋,若無其事地說:“德彪哇,你來得正好,不然,我明天還打算找你呢。”老孔疑惑地問:“找我?”七爺指指地上的麻袋,笑道:“我就猜你為這堆玩意兒睡不著覺哇。”老孔又是一臉的惶愧:“七爺,我怕連累——”七爺忙打斷他的話:“別說這個,別說這個,我不愛聽這個。”又拿煙袋杆碰碰老孔的胳膊:“哎,我說德彪哇,你還不太知道我的根底吧?告訴你吧,我在郭鬆齡教導隊當排長的時候,有一回,屌操的八連長看我不順眼,找茬兒糊了我兩個耳刮子,沒出半個月,我趁他半夜拉屎的功夫,摸進茅房,摟頭一悶棍,就把屌操的給辦啦。”老孔大驚:“給辦啦?!”七爺笑道:“你猜咋著?事情傳到上邊,郭鬆齡明知道是我幹的,他跟我一照麵兒——哈!他看上我啦,不但不問打悶棍的事,還教我當他的貼身護衛,哈哈!八連長那屌操的算是白送小命兒啦。”七爺說著說著,不覺聲音高了起來,驚得七奶在炕上直朝他拿手比劃。七爺將聲音又壓低了些:“就你這點子事,小菜一碟。”老孔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直覺得喉頭一陣陣發緊,哽了半天,才緩緩地說:“七爺呀,你老多費心吧,我孔德彪——”說到這裏,他的眼淚再也抑製不住,簌簌地一個勁往下流。七爺笑道:“咱是男爺們兒,何至於此啊。”老孔忙擦了眼淚,就要回走。臨出門,見老孔的神態還有些沉重,七爺看出他的心思,就一再安慰:“德彪哇,你就一百個放心,慢說這幾個猴崽子,再嘎古些的我也鬥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