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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瘟

他還愛把孔德彪流落幺屯,跟《 水滸傳 》裏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節比照著講給人聽,常常是,從違逆高俅,誤入軍機重地白虎節堂,草料場得老軍酒葫蘆,山神廟外痛殺仇家,一直講到雪夜上梁山。如此高看孔德彪,是出乎幺屯人意料之外的。老孔聽到七爺那些話,受寵若驚之餘,心中不禁暗暗稱奇:“好一個七爺!不愧是東北軍名將郭鬆齡的部下。”

春天依舊是來了。春忙啊。修彎鉤犁,接疙瘩套,釘車廂,編套包,掛馬掌,剪馬鬃,點火漚糞,滅茬燒荒,劁豬騸馬,有許多的事要做。

可忽然的,仿佛一夜之間,就起了春瘟。豬也瘟,雞也瘟,連家雀站在電線杆子上都直打晃兒。獸醫老景忙得腳打後腦勺,他本是個半瓶子醋,要說常見的小病小災,跑肚拉稀,斷個腿拉個口子,還能對付得了,他哪會治瘟病呢?除了給每家發一種治痢疾的灰白色大藥片子之外,隻會告訴人兩條,也不知從哪兒聽來的,一是往地上撒白灰,二是用熱醋熏,別的就不會了,問急了就說:“神仙也沒治,等死吧。”於是,許多家的雞豬就隻好躺在那兒,奄奄一息地等死。

隊長張紅球也束手無策。他隻好開會時安撫大夥:“不要慌,沒幾天瘟就過去啦,工作隊剛來,好多工作要開展,咱該幹啥幹啥。”又說了句昏話:“年月不太平,誰也沒轍。”人們聽了,隻好將眼前的瘟病暫時放在一邊,接著去忙備耕。

張紅球說的工作隊,是公社下派的駐村工作隊,前兩天剛到幺屯。人員為一男一女,都是全公社出名掛號的造反派幹將。一位是公社革委會秘書,一位是公社婦聯副主任。據說,這是兩個非同尋常的角色,擅用各種奇異的招數拾掇地富反壞牛鬼蛇神。男的姓王,穿一身綠不唧的軍裝,胸前口袋裏,永遠別一支英雄牌鋼筆,樣貌舉止極其沉穩,總給人一種胸有成竹的感覺,幺屯人就叫他王工作隊。女的姓李,叫李秀秀,渾身圓滾滾的長著懶肉,上唇短下唇長,七爺背地給起個外號,叫地包天。這個地包天,做派可就差得多了,總是笑眯眯地斜眼看人,其實她並沒有笑,是天生的一副笑麵。有知底細的人說,她那個男友因為背地裏跟她說林彪尖嘴猴腮掃帚眉,像奸臣,被她告發了。

人們對這兩個人都不大感冒。七爺聽到李秀秀告發男友一節兒,忍不住評論道:“這不是個守婦道的人,鬧不好還是個克夫的命。可話又說回來,她那個男的怕也不是啥好東西,尖嘴猴腮掃帚眉就是奸臣啦?人家林彪指揮千軍萬馬殺鬼子打老蔣那會兒,他屌操的還指不定在哪個狗肚子裏轉筋呐。”七奶則斷言,那女的身子發飄。七奶看相,一看一個準,那個“飄”字說到了地包天的骨子裏。人們知道,七奶所謂的“飄”,用幺屯人的話說就是騷性,便都用異樣的眼神去看李秀秀。村痞王傻子,隻要一瞄見李秀秀的影蹤,必定像溜食狗子一般,樂顛顛地跑過去看那腰胯。八寸也看出李秀秀做派輕浮,不過他憑的是動物性的直覺,但凡是見了李秀秀,他便死死盯著那鼓凸處,將兩隻燈泡樣的眼睛漲出好些血絲。

據知情人透露,工作隊來幺屯,除了主持抓革命促生產,還另有目的,那就是為的青騍馬事件,或者說,主要是衝老孔來的。

這件事的淵源是,幺屯有一匹青騍馬,是個玻璃花,幹活特別的好,前段時間忽然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因誰也說不清。在那期間,老孔替別人喂過幾天馬,於是,八寸就以一串紅戰鬥隊負責人名義,將此事作為階級鬥爭新動向,向上做了彙報。公社趁著派駐工作隊之機,欲借此為突破口,在幺屯打一場殲滅戰。

老孔的處境陡然變得險惡起來。

按說想治老孔的罪,是件很簡單的事。他孔德彪何許人也?原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況且確有作案條件,歸罪於他順理成章。寫反詩再加蓄意破壞集體財產,兩罪並罰,蹲笆籬子或是槍斃,還不像碾隻臭蟲?幺屯人大都是這麼看的。老孔聽了這些議論,驚出一身冷汗。他當然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他想,莫非還真應了七爺關於屯卦的說法?這幺屯真成了我孔德彪的休囚之地?起初還以為這小村是個避風港,看來還是太幼稚啊,古人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古人又說覆巢之下無完卵,革命風暴席卷全國,哪裏還會有世外桃源?

偏偏事有蹊蹺,生產隊長張紅球竟死替老孔開脫,居然還說用人頭擔保。

張紅球其實是個昏庸的人,而居然在這種形勢下冒死開脫老孔,其昏庸程度可想而知。許多人都替他捏一把汗,說他是昏了頭。惟有七爺在這件事上對他極為讚賞。這節骨眼兒上敢死挺孔德彪,膽子不小哇,先別管這其中有何情由。於是,七爺逢人提起這事便大加讚歎:“亂世出英雄——老球子有種,有種啊!”

張紅球有七爺撐腰,說起話來更顯昏庸,他拍著胸脯對王工作隊說:“孔德彪是個老實人,我敢打保票,借他屌操的八個膽兒他也不敢呐。”王工作隊聽了哭笑不得,但他知道,在幺屯開展工作,還得團結張紅球。至於為張紅球呐喊助威的七爺,更不能得罪。王工作隊來幺屯之前,一個知情人就告誡他,要他別去惹七爺,說那是東北軍精銳部隊裏的一名老兵油子,敢殺敢砍,見過大陣勢。

想當年,七爺是張學良所屬郭鬆齡教導隊裏的一名排長,曾在第一次直奉大戰中出生入死,在九門與老西兒們殺得昏天黑地,大刀片子砍得滾燙。九門,幺屯人聞所未聞,它究竟在哪裏?連素有考據癖的李富貴也不知其詳。然而,在七爺的故事裏這個地名被屢屢提及,這兩字每被七爺提及,聽上去總有那麼一股子肅殺之氣。有一次李富貴忽然問道:“七叔,你老人家總說九門九門的,那九門究竟是在——”其時七爺正講得興致勃勃,見李富貴兜頭發問,不禁有些惱怒,嗬斥道:“你也算個讀書人啦,咋會不知九門在哪兒?”說完,仍接著講他的九門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