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眼1(1 / 3)

牛 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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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鄉才過兩年,居然叫我們幾個跟二勞改①去趕牛,頭兒說,這是奪車把子權,誰叫我頂著個班長,頸脖慢慢硬起來,腦袋劃一個大大的弧形,朝右側一甩,帶三個哥們奪權去了。我這個家夥就能自欺欺人,這毛病害了我好長一段時候。

在我們農場,拖拉機不少,牛車照樣缺不了。天大雨,窪地爛得象一鍋稠粥,拖拉機趴在裏麵吭吭生蛋,牛們收緊頸皮,抖動著城諜一般排列開的脊椎上的雨滴,過去了。拉水,運柴,裝草,送萊,送奶,全是牛車的差事,媽的,誰說這個權不重要!當然,當時意氣昂揚的我們四個,和差遣了我們就緊著寫報告的頭兒不會想到以後的事。以後,一個眼睛斜昂,口吐白沫,隻要聽到窗外傳來牛車枯轆的聲音,他就這副熊樣。衛生所的周麻子診斷了,說不象美尼爾氏症,那應該是媽的“駭車爾氏綜合症了”。一個說屁股上長東西了,他不該骨頭裏長

①刑滿釋放人員。東西,說屁股上長東西,這個東西真不壞。另一個拜拜回上海了,連路條都不開,我想不出這家夥是怎麼混過兩道關卡的。至於我,你們在後麵就能看出來,我這個自欺欺人的家夥幹了什麼。

這麼一來,大鞭子還得乖乖交回去,當然頭兒們寫進報告裏的話是不用改的。與其想放在哪個結實、溫暖的文件箱裏珍藏著,我寧願想象揩了哪個的屁眼,當了老鼠們啃齧的點心,我承認自己有點惡。

我的奪權對象是施,就是說我坐在施的車後麵,窺視他的技術,然後惡狠狠撲上去同謀財害命一般奪走他的鞭子。而實際上我並沒能奪走他的鞭子,後來還得若無其事把鞭子還給他。順便插一句,現在我不知道他是在地上哪個地方,還是在天堂裏執鞭子,但願他永遠執鞭。

施真是老,老得讓人不忍看,他無疑是他們那夥中最老的。我不明白頭兒為什麼把他派給我,我那時候手腳都火燙的,我就是恨老,老讓我心裏不痛快,象摸著了膩滑的鼻涕蟲,但我知道為了奪權,得忍著點。

施顯然覺察了,竭力討好我。天下的事就是這麼怪,慢慢的,我覺得他涎著的笑臉不那麼討厭了,那灰褐色的、比菊花瓣還密的皺褶的臉也不那麼老了,這要在五月,突然好起來的陽光從白楊樹的嫩梢梢裏照下來的時候。我不知道我的感覺出了什麼毛病,在這個北緯49度的地方奪權,什麼都亂了。

最使我躁動、惶驚不安的是在黑灶鍋前幹的事。要是在冬天,一般是在太陽下山前一個半小時幹的。這時,太陽已經在高緯度的空中爬了一個小圈,將跌進渺遠的雪線裏去,突然紅了,象一個衰弱的老人被捅出了血,仍舊殷紅,無聲地浸染天地,沒有務少氣,多了悲壯和淒哀。男人來了,女人來了,垂著肮髒的山羊胡子的老頭來了,拖著鼻涕冰棱的孩子來了。有恍哪吮哪的鐵桶晃動聲,和尖刺的犬吠混在一起,充塞了空間,磨挫我的神經,這時我似乎看到無數極細微的金屬屑在空中旋舞。有人把枯木頭塞進灶底,犬牙般的火焰騰起,啃著漆黑的鍋底,於是人們鼓的眼珠便盯著掀開半個蓋的水麵,無光。水費力地蕩個花,空氣中彌散著一種味,又辣又嗆,好象許許多多爛嘴巴在同時吐氣,我知道這時候人們的嘴巴都閉著,但就有這感覺。

牛牽出來了,邊上一圈鼓的眼裏頓時放出亮的光來,似乎已經撕碎了牛,填進一張張爛嘴裏。沒有人明白為什麼要讓施當屠夫,他連一個屠夫的響屁都放不出。在我看來,天生的屠夫料子是王。王是另一個趕車的,也是我們的奪權對象。他伸出一截小臂,比我的小腿肚還粗,冬天,他的領子還常敞開,喉結下三角帶被寒風吹得血紅。我知道他曾經堵住洞穴用斧子劈開黑熊的腦袋,但不知道他怎麼會淪為犯人,更不知道為什麼屠夫偏偏不是他。

王不擠進人群來,不遠不近站著,扛一根樹幹抵在牆上,叉開兩腿,右手抓一把牛角刀,去削樹幹,一削一大塊,就象我們削一枝鉛筆。他側麵朝著鍋灶,但分明留心著這邊動靜,一有聲起,後背就會扭動起來。

施拖著一把錘過來,從他身體歪斜的姿勢來看,錘很沉。牛已握在柱子上綁著了,這時才開始掙紮,但腕粗的繩子一道一道,縛它死死的。屎從肉紅色的圈裏擠出,就象捏住飽滿的牙膏的中腰,不停地擠。眼皮裂開,渾濁的珠子凸出,好似炮膛裏露頭的炮彈,馬上要迸出。這家夥太傻,到陷入絕地才知道掙紮。一濃都是我們車上的牛,衰老了,拉不動車,站著就要閉眼睛,於是由施牽到這裏來。牽的時候已經淌淚水,但被施一把幹草引著,又去它頸裏搔搔將持,還是馴順地跟來了。我見了,心裏惡聲罵:“活該,活該你挨刀子、下大鍋的。”

施舉起錘子,兩臂彎著,兩條腿也打曲,當錘過他頭頂時,他就象一個泥糊的人,馬上就要被壓趴,他的嘴右扯,流出長長的唾液,馬上成了冰棱,樣子窩囊透了,沒有半點屠殺生靈的氣慨。錘落在牛腦門上,不悶不響,幾乎沒有加力,隻是一個自由落體。

牛哪裏能昏,發出悸人心魂的哀叫,兩隻突出的眼裏突然有了光,對著要宰殺它的人,而施非要避開眼珠,才能舉錘,一旦正麵對著他同抽筋一樣抖索。這簡直成了一場遊戲,殺和被殺者都成了遊戲的對象,甚至可以認為牛的眼珠比施的錘子更厲害。圍觀的人怪聲怪氣叫,有人喊快,有人說慢了才好看。男人朝施扔冰塊、木片。孩子上前吐唾沫,又奔回來抱在一起,小臉蛋充滿血液。一個壯年男人上來,一腳踢在施屁股上。他搖搖晃晃上前,一錘沒打著,腦袋撞上柱子。我覺得太晦氣了,是哪個家夥安排的惡作劇,我看不了這沒有絲毫壯烈的死,我好象在伸動咽喉,吞食一塊腐爛發臭的肉。企望他幹利索些,要不幹脆滾開讓王來。我把目光轉向那邊,不由停住了。

王的手裏已經沒有樹幹了,那柄牛角刀也整個戳進泥牆裏,隻有刀把留在外麵。兩手都空著,卻在牆上用力,身子緊貼牆,靜穆不動,象一隻巨大的壁虎。我覺得他似乎要把泥牆壓坍,但我相信他沒用力,不然真可能坍。

終於,牛昏沉沉了,施也昏沉沉,握著雪亮的刀刃朝牛脖裏去,冒著熱氣翻著泡沫的血噴了他一身。施和牛一起倒下了。半瘋的人衝上來狂叫,我驚奇的是,他們的歡呼和喊叫全是對著漸漸死去的牛,仿佛是這場頹喪的屠殺中的勝者。沒有一人注意施,他側過臉,伸出黑的舌頭,舔地上的雪。

我一直在想,用什麼法子阻止施,我不能說我神經受不了,但也不能說憐憫施,這會讓主事的頭兒起疑心。正這麼動腦筋,看見施煮著一隻鍋,裏麵黑呼呼的伏著什麼東西。

“什麼?”我問。

“牛眼。”他側斜的小眼裏露出一道光,這是既膽怯又貪婪,既善良又凶殘的目光。

我頓時變得怒氣衝衝,施殺牛能得到實惠,這使我原來對他的一點可憐,全變成了憎恨,如同吹豬尿泡,加倍地增長。雖然我知道,一對牛眼對於一個食物菲薄的二勞改來說,是多麼了不起的葷腥,足夠誘出他魔鬼一般的勇氣。我也知道,這個估計決不是他要幹就幹,要不幹就不幹,頭兒們隨意一個屁,對他們來說就是共和國新公布的一條法律。但我還是恨他,我的感情就這麼怪。

恰巧那天到倉庫拉鹽,我嘴一努,意思是明白的。他一次一次把死沉的鹽袋背出來,最後一趟是四肢音地朝外跑.身後掉下年暮男人的肮髒東西。停了,喘好一陣,對我說:“報告政府,任務完成了。”

我沒想到他這時會來一個“報告政府”,這是他們服刑時的常用語,荊滿後一般不說。要在平時,我會漫不經心地讓它擦著耳廓禾嵋耳上的兔毛,輕輕滑過去。可這時冷不防來一個,叫我心裏酸酸辣辣,好不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