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3
外賓到了。
在鑼鼓奏響喧騰、口號喊出熱情的氛圍之中,小花匠將目光穿過花枝的間隙,看到了一個陌生而新奇的世界:一輛接一輛的豪華小臥車,緩緩駛進大院。高彝子、藍眼睛、卷頭發、寬肩膀、胖肚子、大乳房,一個個從車裏爬了出來,瞪著一雙美麗而驚訝的眼睛,說著笑著比劃著,手上沒有刀腰上沒有槍,隻有脖子上掛個烏鴉似的照像機。一臉世界和平,毫無半點階級鬥爭。
外賓邁著輕鬆的步子,心平氣和地向小花匠這邊走來。中國的太陽公正地照在他們的身上,菠蘿溝的春風平等地吹著他們的麵頰。外賓越來越近,小花匠壓住呼吸,一動不動,奇裝異服,看得他眼花瞭亂;頻頻閃光,晃得他頭暈目眩。一位髙大肥胖的金發女郎,從他眼鼻前走過,裙裾翩翩起舞-,-蕩起陣陣異國的芳香,大海樣起伏的胸脯上,一對興奮的大奶團結又活潑,如同兩個懸在老家牆上的西葫蘆。
團長走在外賓的前麵,舉止大方,步伐穩健。每說一句話,臉上都掛出誇張的矣。該長胡子的地方,驟然間像長出了一個小小的太陽。忽然間,掌聲四起,小花匠禁不住也鼓起掌來。但又怕鼓出響聲,隻好伸出右手的中指,隨著軍官們的節奏輕輕點著左手的掌心,像是一根麵捏的鼓錘,在敲擊著沒有彈性的小鼓。
小花匠很想鑽出花叢,挺胸跨進行列,但一個奇怪的現象驀然使他隱人困惑:一個戴眼鏡的女大學生,站在隊列裏正偷偷剪著指甲,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外賓們對這隆重的歡迎儀式似乎也沒多大興趣,不時有人將目光躍過土紅色的圍牆,投向半山腰上那間小小的茅屋和一個個雲霧繚繞的彝家小寨。
陽光此刻已變換了位置,從另一個角度投射在了小花匠的額頭上。他眯縫著眼,望著冰棍似的光束,使勁想著一個怎麼也想不起是什麼問題的問題。忽然,他發現光束中似有億萬個塵粒在奮力翻飛著,拚命掙紮著,像一隻隻被燒昏了頭而不知飛向何處的小蟲。他從未如此認真仔細體味過陽光的妙處,為自己這一偉大的發現感到震奮不已。
就在這時,他忽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希望外賓能過來參觀一下他種的花。他剛這麼想,團長果然就領著外賓朝這邊走來。團長一邊走,還一邊指著花介紹。那個“不害差”的參謀這時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摘下一朵最大最美的月季花,雙手遞到那位胸脯象大海樣起伏的金發女郎手上。金發女郎卻驚詫地叫了起來:“NO、PsjO、NO!”然後莫名其妙地搖著頭。但最後還是客氣地將花朵接了過去。
小花匠心尖驀地一顫,渾身的血管猶如解凍的溪流,驟然狂奔起來,連屁股下的花盆也髙興得嚓嚓作響。他怎也沒有想到,自己種的花,還能騎在外國女人手上!
忽然,金發女郎一聲驚呼,外賓們很快便向旁邊湧去。原來,在太陽照耀的山路上,一隊彝族同胞彈著月琴唱著山歌吹著口弦說著笑著蹦著跳著,歡歡喜喜,浩浩蕩蕩,正朝著通往發射架的方向湧去。走在隊伍中央的,是一匹精悍瘦小的小毛驢,毛驢上騎著愛情激蕩的新娘子,一方藍色蓋頭巾遮住了一臉的漂亮與羞澀。一個打著赤腳光著屁股的小男孩,昂首闊胸,大踏步地走在小毛驢的前麵,一手牽著毛驢,一手舉著一根小竹棍,不時地朝發射架和外賓們瞭望幾下,兩瓣大蒜似的小屁股在金色的陽光下閃爍著油黃油黃的光芒。外賓們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如癡如醉。而此刻的小花匠卻像個小販子,突然被人搶走了一筆足以享受一輩子的好生意C驀地,小花匠見金發女郎手舞足蹈地望著山上的世界時,手中的月季花-下掉在了地上。月季在被風馱了一程後,很快便跌落在了路邊的一個水坑裏。小花匠的心裏猛然像被人踩了一腳,那個潛伏在心底唯一能使他感到熱乎一陣子的東西,仿佛如同眼前的月季花,倏忽間便悄然飄落了。他兩眼一閉,便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想再看見了。
/\小花匠下決心要把自己回指揮大院的想法告訴團長,是在這個春天裏的最後一個下午。
這一天,菠蘿溝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菠蘿溝之外的世界也同樣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據查,曆史上的今天,科學家愛因斯坦波多斯基羅森證明了一種叫EBR反論的現象:兩種比原子還小的粒子,一經聯係,即使在數千年後,相距數光年的情況下,也會相互感應,相互影響。另外,美國發射的一顆地球勘察衛星,在天上飛行了365圈後,又重返人間。
這此,小花匠當然不知道。他隻曉得這一天的太陽醒得很晚,比往日推遲了半個小時還多一點。當他一步堅定地跨出茅屋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從霧中拱出的太陽。他的眼前很快又幻化出另一個太陽,圓圓的,大大的,紅紅的,像一團開放在山巔的花朵。而;在這一時刻,他像基督教相信上帝一樣地相信,今天的太陽肯定是為他而升起的!
他剛走到石凳前,便站住了,突然間產生了一種壯士一'去不複返昨感覺。像已經豎起的火箭,一旦飛騰,便再也不能回到大地了。一股無法說清的纏綿之情禁不住像地泉般湧出心底。
當年,那位彝族老爹離開茅屋時,也是這種心情嗎?小花匠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發射架,再看著發射架下的小茅屋。他看得很認真,很仔細,很癡迷,像看一件極其珍貴的藝術品。他企圖再回自己有關小茅屋的種種情景與細節,再感受感受多年來小茅屋紿予他的片片撫愛縷縷真情。然而,這似乎已經很難辦到了。此時此刻,眼中的小茅屋好像已失去光澤,沒有了亮度與引力。猶如一部古老的鐵犁,扔在了荒原,被五千年風雨剝去了皮肉,抽走了筋骨。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才勉強回憶起那被霜打過的瓦片,夏烤的房梁,老鼠撕咬過的牆以及蚊蟲親吻過的小窗。
他忽然想起兒時在老家的茅屋前後玩耍的情景。光屁股,赤腳板,滑溜溜的頭上戴著一頂用花枝繞成的小草帽,在花叢裏鑽來鑽去,與自己的影子藏猶。他每天都要玩耍到聽見媽媽呼喊吃晚飯的聲音時,才舉著一束鮮花,一顛一蹦地跑回已經亮起了油燈的小茅屋。想到這些時,小花匠心裏便浮起一層淡淡的鄉愁,像一隻嫩色的竹笛,在青青的田埂邊徐徐吹奏著未被汙染的七孔人生。我是誰?從哪來?到哪去?終歸何處?這個流傳了百年千年的老問題,又像一位風流少婦般向他纏了過來。此刻,他真想再聽到一聲媽媽喚他回屋吃飯的聲音,但沒有,隻有山泉咚咚,風兒輕輕。
他側過身來,再凝視著眼前的花朵。綠的葉,黃的莖,紅的瓣,一束束花朵似片片燃燒的火苗。多年來,他的青春正是被這火苗燃燒著,生活也正是被這火苗照耀著。可此刻,這火苗似乎開始熄滅了,沒有了留戀,沒有了遺憾。但他又分明感到,自己又在為這沒有的留戀而感到留戀,沒有的遺憾而又感到遺憾。
花花興衝衝地來到他身邊,咬他的褲腿,抓他的胸扣,撲來撲去,又蹦又跳,還汪汪汪地叫了幾聲,像是對他今天的決定表示擁護與歡呼。他單腿跪在地上,雙手摟住花花的脖子,將臉緩緩貼了下去。花花伸出空蕩蕩的舌頭,細細地舔著他的耳朵、彝子、額頭與眉毛,像一位癡情的公主吻別即將遠行的王子。然而,當小花E忽然想到山下那個大院時,又感到那個像共產主義似的世界遠比這狗吏有意思。於是,他推開花花,甩開步子,大膽向山下走去。
小花匠走進指揮大院時,步子開始緊張起來。他想悄悄越過大樓門前,誰也不想看見,也不願被誰看見。幾個圍在花圃前賞花的大學生,雖然誰也沒注意他,但他還是覺得,他們所有的視點仿佛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忙低下剛剛揚起不久的頭,惶惶地繞過花圃,才重新恢複了輕鬆的步子。
這時太陽已經髙高掛起,開始照在了小花匠的臉上。望著太陽,小花匠想象著在一個花香飄親的早晨,他迎著太陽,夾著皮包,邁著名正言順理直氣壯的步子,挺身跨進輝煌的指揮大樓,然後再走進更衣室,換上雪白的工作服,在柔美的燈光照耀下,坐在銀光閃閃的電鍍椅上,快活地按著櫻桃似的電鈕,像家鄉的小隊會計得意地撥弄著算盤珠。想著想著'小花匠禁不住笑了。腳下踩著一片綠茵茵的草地,像踩著一片紅樸樸的歡樂。這歡樂推選著他,走向苦苦尋求的世界。
樓梯真難爬,一層又一層。
團長現在在幹什麼呢?小花匠一邊爬著樓梯,一邊尋思著。他感到雙腿好累,像在一個步點一個步點地丈量著生命的曆程。他回想著20多年來走過的道路。道路彎彎曲曲、晃晃悠悠,如同一根橫懸在山澗不知伸向何處的青藤。他在這根青藤上一寸寸往前挪動著,四周是圍觀的人群,他一舉一動仿佛都像一個笨拙的演員,按導演的意誌扮演著一個無可奈何的角色。然而今天,他像自己給自己當了一次國王,自己給自己當了一回導演,有一種第一次啃到白麵包的快感。
小花匠剛跨進團長家,便一下愣住了。各種報刊資料,撤落一地,一本《回歸自然》躺在紙箱邊上,默默發著歎息;花貓坐在沙發上,兩眼半睜半閉,像在獨自進行著關於那張金黃色的“小餅”的回憶;廚房的水管沒有關嚴,正滴噠、滴噠地流淌著,像是向主人訴說著一肚子的歡樂或是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