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個聯歡會禮錫沒有參加,他在下午離開犧公時便病了,病因大概是洗澡時著了涼,溫度很高,這裏沒有西醫,也沒有藥,中醫倒有一個,我們不敢信任。因此,除了設法快到×××軍去而外,大家都感到束手無策。
幾天來的工作幾乎是緊迫得沒有片刻休息,因此大家都是萬分疲倦。我自己從到橫嶺關爬山那天起,身體就日漸衰弱,加之飲食不當——饅頭一口都不能下咽,而差不多餐餐都是吃饅頭——簡直象害了大病,四肢癱軟,呼吸困難,頭昏昏地一點精神都提不起來了。幾天我都是竭力掙紮著工作的,禮錫一病倒對於自己的身體也有點擔憂起來。
“八月十九日”晴早晨八點鍾,規定的是各文化團體到我們這裏來開文化座談會,解答他們提出的問題。但不到八點鍾,犧公的四個救國會——青、農、工、婦——的代表卻來和我們會談了——這節目本來規定在座談會之後的。——因此,我和新哲、楊朔、袁勃沒有餘暇參加那個比較隆重的座談會。因為我們四個是負責訪問這四個救國會的。
婦救的代表是已經見過兩次麵的張彩女士,她年紀很輕,但談起話來卻又顯得那麼老練。她告訴我:婦女救國會是在今年“七?七”才成立的。七區所轄的縣份有十一個,在這十一縣之中有工作人員一百多,正式會員已有四千多個了。他們用各種方式,號召農村婦女,組織幹媽團、姊妹團、識字班,許多在封建勢力束縛下的老少婦女,圍繞在她們的旗幟下,學會了唱歌,學會了舞蹈,更學會了抗戰,她們已經知道怎樣鼓勵她們的丈夫、兒子去從軍,去輸送給養,抬運傷兵了。在短短的一個多月中,已經有了這樣的成績,這種苦幹的精神是不可抹殺的。雖然七區的十一個縣之中,在總會未成立之前,有八個縣已有婦運的組織,但那是不健全的,工作也十分鬆懈,沒有真正發展到農村去。
張女士說:在山西、晉南的封建色彩比任何一地都要濃厚。這裏的婦女有許多連大門都沒有出過的,她們一向是互不往來,住在村西的不知村東的情勢;住在村南的沒有見過村北的田園。這現象在她們自己是不足為奇的。她們的工作範圍除了家庭,最大限度是她們自己的田園。但現在卻不同了,許多女孩子都剪去了辮子,雜在女兵當中有說有笑,老太婆,年輕的婦女三五成群地坐在草地上、大樹下,一邊做著針線,一邊高聲談笑,見了女兵他們就拍手歡迎。她們會問到後方的轟炸,前方的戰局,也談到敵人的殘暴,談到士兵的英勇。如果你高興和他們談,她們是連婆媳不合、妯娌爭吵一類的事都會向你傾訴的。當前方戰事緊張的時候,她們更會拋頭露麵把親手燒熟了的飯菜親自送到火線。四十歲以下的小腳婦女大都解放了她們一向最珍視的“金蓮”,這一方麵是受了敵人的教訓,而婦救宣傳的功勞,也是不可忽視的。
張女士是山西人,太原陷落後,她就離開了學校,離開了家,參加到遊擊隊裏作政治指導工作。她曾經親自參加了兩次激烈的戰鬥,最末的一次是去年“七七”的夜裏,為了紀念這偉大的一天,她們遊擊支隊的一連弟兄——八十人——曾潛赴某村夜襲盤踞該處的四五十個敵人。結果把敵人擊潰了,敵人死傷在半數以上。六個窯洞滿堆著炮彈和給養,無疑這就是敵人的軍火庫和給養所。可惜因為人少,那些東西又十分笨重,無法運輸,同時又唯恐敵援開到,隻好把一百六十多箱炮彈和許許多多的給養付之一炬了,她們帶回來的不過是一些輕便的什物而已。
這一次敵人損失很重。而遊擊隊的弟兄卻沒有一個受傷的。
她興奮地講著,我也興奮地聽著,雖然我虛弱的身子已經感到難以支持,但我並不希望她的話結束。我坐在她的對麵,象一個孩子似的凝神地聽著,在我的心裏,對她表示著無限的崇敬和愛慕。她是一位新中國的女英雄,這是我們婦女界的光榮。在她今天的長時間的談話裏,我仿佛看見了祖國的前途在放射著萬丈光芒!最後,她很感傷很坦白地告訴我:她的父親和哥哥都做了漢奸了,對於這種事她感到非常恥辱與氣憤。
九位同誌到專署和關專員談話去了,我因為身體太壞沒有去。
禮錫的病有點加重,這使我們大為憂慮,雖然他自己還是主張休養,我們卻已決定明天黎明由新哲和一位引路的武裝同誌陪他先行,晚了怕天熱。我們吃過早飯再動身。
“八月二十日”晴又是晴天,對於走路是不相宜的。
在未動身之前,到××參觀一個修械所。這就是槍支製造所了。
所裏工人有七十多,他們大部分是由河南、山東的兵工廠退下來的工人。製槍的過程很複雜,因為沒有機器,一切都要靠他們那七十多雙有力和精巧的手來完成。這在全世界,用手來製槍,他們可算是創舉了。
一走進去,就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爐火熊熊地燃著,仿佛走進了鐵匠爐。在院當心躺著十幾條生鏽的鋼軌,那就是製槍用的唯一原料,是老百姓和遊擊隊在敵區的軌道上偷拆下來的。這是勝利品,然而,在我們自己土地上的東西你能說不是我們自己的嗎?
修械所的產品有兩種:手槍和大槍,手槍每天可做X×支,大槍可做××支,槍的樣式和每一個機件都很精致,如果不說明,簡直看不出是用手工製造的。七十多人的生活完全出在槍的上麵。因此,他們的生活也相當艱苦。
今天,男同誌們騎的都是小毛驢,特別給我們兩個女同誌派了兩匹馬。騎毛驢的同誌,都向我們投來羨慕的眼光。
一虹和方殷的長腿,騎在小毛驢的背上,兩腿離地隻有一寸多了,人比毛驢還要長大許多,他們仿佛不是騎在驢背上,而是自己用足尖在走,看去覺得十分好笑!毛驢都太小,一遇泥濘就站不住腳。羅烽的毛驢競倒在泥中三次,方殷的毛驢最小,走起來雖嬌小玲瓏,但終沒有多大力氣,因此,今天的六十裏,羅烽和方殷竟步行走了有五分之四。
這六十裏經過四溝八山,山很大,走起來相當吃力。小毛驢都是從民間征來的。據老百姓說,他們因為常常出差,田園大半荒蕪,但軍隊的運輸也的確太忙,老百姓沒有理由不幫助,好在軍隊的弟兄們空下來也常常替農民耕地或收割。因為征佚太多,他們出差常常是沒有代價的。
他們說得很委婉,沒有一點抱怨的口氣。到達××莊×××軍後,雖然出發時專署囑咐我們工錢由他們回去開發,我們還是拿了錢預備每人發一元,可是×××軍早替我們給過了。
×軍長穿著黃色的布軍服,站在村口,一直等到我們最後的兩個人到達才一同走回來——因為我們是陸續到的——本來他是過河去了,聽說我們來訪問,就現由河那麵趕了回來。
他把所有珍藏的好東西都拿出來了,國產雪茄、咖啡、檳子、花生,我們吃喝個痛快,在前方,那都是最難得最新鮮的東西。
禮錫雖比我們早走了三個鍾頭,可是因為沿路調換擔架,他隻比我們早到半點鍾。病當然不會減輕。我們真擔心他的病會是傷寒。經過×××軍的李院長診斷之後,斷定是流行感冒,他說吃點藥二三天就會好起來的。這樣一來,我們大家心上懸的石頭落地了,尤其是病人自己,聽了李院長的話,象注射了一針強心劑似的,立刻精神振作起來了。
剛到不一會兒,×軍長便派人把他們“血花劇團”的一位女同誌找來,我們都覺得怪麵熟,原來她是在“桃李劫”中出過場的,她的名字叫趙曼娜。之的早就認識她,在上海她是一位名演員。演過許多戲,也拍過幾部影片,“八一三”之後才離開上海。
我們真是一見如故,連一分鍾的陌生都沒有過,她的熱情鼓舞了我和她密談的勇氣。從談話中才知道她原是我的同鄉,而且是東北的抗日英雄趙尚誌的妹妹。在哈爾濱,她做過看護,作過秘密工作,許多和烽在一起工作過的同誌她都認識,她是在“九一八”之前就離開了哈爾濱,因此,許多同誌的犧牲於敵人之手——如白楊和金劍嘯等——她都不知道。
抗戰以來,她多半時間是在戰地。她在×××軍的“血花劇團”裏占著領導地位,她的丈夫冷波是該劇團的主任,也是東北人,他們是夫婦,也是工作上的同誌。
她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然而她還能不拋棄她的工作,一直不斷地奮鬥著,這比起我自己來,她是多麼偉大呀!她給了我許多鼓勵,把我脆弱的感情,一下子就鼓舞得堅強起來了,從此,我將努力地抑壓著感情,再不去浪費那些有用的精神與時間懸念著我的孩子了。轟炸,憑它去吧,在這樣多難的時代裏,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曼娜的三個孩子,都寄養在陝西三原的老百姓家裏,最大的八歲,最小的僅僅兩歲,隻把一個四歲的男孩帶在自己的身邊。
她不過二十七歲的人,但,工作和不斷地生育,使她的身體失掉了青年人應有的健康,不過她卻很能吃苦,在戰地每天步行六七十裏的山路是極普通的事。
“八月=十一日”晴一清早,禮錫便正衣跑過來了。他真的好了,他堅持要去拜訪×軍長,我們竟攔他不住。可是,下午他突然又發起燒來。
八點鍾,參加歡迎會,儀式很簡單,軍長致詞後,由方殷答詞,以群講演,他的話很能激奮士兵的情緒。其次是呼口號、拍照。大會完了,沒有什麼節目。隨後我一連補寫了三天的日記。
晚飯後,坐在軍長的院當心,軍長、參謀長和××旅特派來看我們的何秘書——旅長因為今天和敵人有小接觸不敢離開防線——都談了一些抗戰的曆史和英勇的殺敵的故事。
四十多歲的×軍長,用他那沉著的聲調,臉上發著灑後的紅光,講話時常常輕擺著有力的手掌。
他是一個模範軍人,關於士兵的紀律,他是積極地改善者。娘子關失敗之後,他親眼看見許多潰兵擾亂民眾的實況,感到極端的痛心。因此,當時他便對他的部下提出了三大禁令:禁嫖、禁賭、禁鴉片。和四大口號:經濟公開、人事公開、自我教育、自覺紀律。
在×軍長部下的每師每旅和每團對於自我教育方麵都做得很好。他們每天都要開小組會議和軍政討論會,討論軍政一切問題,檢討每日的工作和戰績。一禮拜中開一次講演會,上至軍長,下至士兵都輪流登台講演,現在每一個士兵都能講得很有條理。
士兵們的文化水準都很高,他們對於每一個問題都能很從容地分析和了解,今天幾位同誌曾去參加他們的討論會的小組會議,他們題目是:“法西斯國家為什麼輕視和平陣線?”象這樣大的題目,在他們沒有一點準備的情形下,’卻都能十分正確地說出許多道理來。
讀書會和同樂會也是每星期舉行一次,士兵們都能夠好讀不倦。有一次,×軍長散發了許多老向的“抗戰三字經,,一個夥夫一麵拉著風匣,一麵在凝神地讀著。
“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例子而已!”何秘書說。
×軍長愛護民眾和愛護士兵一樣,他說:“兵是魚,者百姓是水,魚沒有水還能活得了嗎?”
最後,大家都異口同聲地提出了缺乏文化食糧的問題。
從進入中條山,這聲浪,每天都在不斷地闖進耳裏。前方,正如荒旱的地域,前方的戰士就象受著荒早的饑民,他們正在忍饑挨餓!我們之來,仿佛是大早中的一點雨露,雖然沒有帶給他們急需的食糧,但他們卻在欣喜著,他們相信我們會用我們的筆,寫出他們的痛苦,並傳達給後方;相信我們會用我們的筆,號召大批的文化工作者到前方來製造精神食糧。
這的確是我們的責任,更是我們此行的任務,我們不能忽略了這個嚴重的問題。
在我們所到過的中條山的各個部隊裏,我們已經成立了幾處通訊站,以溝通前後方的文化。在這裏,也有許多愛好文藝的同誌,成立通信站是毫不費力的。
談話中,聽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常在“全民抗戰”發表文章的柳乃夫同誌,最近在晉南的前線犧牲了,這是文化界的損失,更是××軍的不幸。——他在××軍×××師做秘書——我們大家雖然並不相識,但,每個麵孔都本能地表現著無言的惋惜與哀悼!血花劇團、師部劇團和××師開遊藝會歡迎我們。在談話終了,我們又到今天開會的台前。草地上鋪著幾張席子,一棵上百年的老榆樹,用它繁茂的枝葉密密地搭了一個方圓數丈的天棚。天陰著,似乎要落雨,幕後的草地上坐著士兵和民眾。
今天的節目很多,而且是節節精彩,最使人興奮的是師部劇團的獨幕劇“張家店,,這劇完全由小同誌扮演,扮演老頭的那個真是唱做俱佳,裝化得好,那蒼老的喉嚨和那衰弱的姿態,簡直是惟妙惟肖,即使是一個熟練的老演員,也很難有那樣的功夫的。
各劇團的男女小同誌非常多。這群小戰士曾先後跳了次兒童舞,不同的服裝,不同的角色,象蝴蝶一樣飄翔在台上,身子是那樣柔軟活潑,他們踏著音樂的節拍,步伐和姿態整齊得象一個人的許多影子一樣。尤其是最後的活報舞,十幾個小同誌穿著海軍衫,疊成飛機,做成追擊炮,做著種種聲音,當飛機架起時,他們報告:
“我們的飛機到前方助戰!”於是嗡嗡嗡盤旋了起來。
那姿態太動人了,看了這群中國的小主人,感到他們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們未來的新中國,有了這群後起的棟梁,還愁打不倒敵人,稱強世界嗎?
“八月二十二日”陰雨昨天是舊曆七月七日,夜落雨,是牛郎織女在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