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成風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裏。
桑成籬一直守在邊上,所以桑成風一醒,他就發現了。
“對不起,四哥,怕引起什麼糾複,所以我隻好將四哥強行帶離了東市。”
桑成風眸子緩慢地轉,淡淡朝他看過來,沒有說話,撐著身子從床榻上坐起,然後,掀被,下床。
“你要去哪裏?”桑成籬皺眉。
桑成風依舊沒有吭聲,躋了軟靴,彎腰拔起,就沉默地往外走。
桑成籬禁不住有些惱了,對著他的背影道:“人都已經死了,四哥這個樣子又是做給誰看?”
桑成風腳步一滯。
看著他繃得直直的背脊,桑成籬又覺得自己似乎有些過了,低低一歎,拾步走到他的麵前,輕凝了眸光,專注地看進他的眼底。
兄弟兩人都不說話,無聲地對視。
良久,桑成風又繞過他的身邊往外走。
“你覺得三一希望你這個樣子嗎?若是知道你這個樣子,她在九泉之下能瞑目嗎?”桑成籬終於忍不住低吼出聲。
桑成風的腳步再次一滯,緩緩回頭看向他,一瞬不瞬。
“什麼意思?”沉冷的聲音從喉嚨深處迸出。
桑成籬怔了怔,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
前麵說三一不是好人的是他,如今說不能瞑目的人也是他。
無聲一歎,桑成籬略略別過眼,緩緩朝桑成風踱步走過去,麵色略顯凝重,聲音微啞地開口:“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隱瞞了,蓮妃,也就是三一,不是五哥的人,而是……我的人!”
桑成風瞳孔愕然一斂,難以置信地看著桑成籬。
桑成籬再次歎息。
“生在帝王家,有著光鮮的身份,卻也有著作為帝王家的悲哀。皇子一堆,皇位卻隻有一個,每一個人都削尖了腦袋想要坐上那個位子,”桑成籬看了桑成風一眼,繼續道:“我,也不例外。”
桑成風臉上露出震驚的表情。
“其實,想要坐到那個位子,很多人都並不是真的想要擁有那份萬人俯首的尊耀和至高無上的權利,而是為了生存。曆朝曆代,皇位之爭,血雨腥風,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有幾個當上帝王的人,日後對自己的那些兄弟真正好的,縱觀曆史,屈指可數。”
“你不相信我?”桑成風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桑成籬搖搖頭,“我隻是想要萬全。覬覦皇位的人太多了,朝堂風雲瞬息萬變,今日永遠不能說明日的話,誰都不知道,一覺醒來,第二天會怎樣。”
“所以呢?”
桑成風看著麵前這個自己最親的弟弟。
冷峻的臉色、堅毅的目光,哪裏還有平素的一絲稚氣在?
原來,他才是藏得最深的那個人。
“所以,我秘密培養了一批細作,滲透到朝堂百官和各府王爺身邊,還有父皇身邊,藍漪蓮,也就是蓮妃便是其中一人。她是所有細作中資質最好的,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個。”
桑成風眸光微斂,盯著桑成籬。
桑成籬撇著目光,不知落向遠處的什麼地方。
“三年前的皇家狩獵夜宴中,我製造了一個機會,讓漪蓮驚豔出現在父皇麵前,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蓮妃。”
“她呆在父皇身邊,負責幫我了解父皇的心思以及一舉一動,順帶關注各個皇子的動向。”
“她對父皇用虛合歡,是我沒有想到的,起初我也並不知道,是一次我們秘密見麵時,她的手臂流著血,我再三追問,她才說出來的。為此,我還生氣了,狠狠地說了她,這樣做太危險了,隨時都可能暴露,一旦暴露,後果不堪設想。可是她卻不以為然,反問我,一個女人的第一次不是應該留給自己心愛的男人嗎?當時,我竟是無言以對。本來我想跟她說,對於一個細作而言,有沒有明天還不知道,又怎能去奢望有心愛的男人,但是看到她說這句話時,少女般憧憬的眼神,我終是沒有忍心說出口。”
“一次和她在禦花園秘密接頭,被巡邏的禁衛發現,她掩護我離開,自己裝作夢遊。從此,她有夢遊症就在皇宮裏傳開,其實,那時她並沒有。不過,此舉倒是給後麵的見麵提供了很多方便,反正夜裏隨便跑,可以賴在夢遊的頭上,隻要她裝得像,而太醫們對夢遊症又了解甚少,看不出什麼端倪。”
“父皇對她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經常帶在身邊,有時就算跟朝臣或者你,以及王爺議事也對她不避諱,就讓她坐在邊上。”
桑成風微斂眉目,這個是實情,當初,他經常遇到,似乎每次他去宮裏找他父皇,那個女人都在。
隻不過,當時,他對她並無好感,一來,他實在看不慣自己的父親跟一個比他這個兒子年紀還小的女人卿卿我我,二來,也因為這個女人搬進了他母後曾經住過的鳳棲宮,在他的意識裏,這個女人就是一個貪圖富貴之人。
桑成籬的聲音還在繼續。
“再後來,隨著日子久了,她對皇室之事了解漸深,也對各個皇子了解漸深,她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她讓我放棄,她說你謙謙君子,有王者之風,將來會是一位仁君。或許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對你產生了好感吧。”
桑成風長睫輕顫,他注意到桑成籬說最後一句話時,語氣中帶著一絲失落和傷感。
“當時,我並沒有太在意她的話,因為這些不需要她說,我跟你感情甚篤,這些我又豈會不知道?所以,我跟她說,我並不是要你的皇位,我隻是要保存自己的實力而已,一旦發生什麼變故,也不至於太被動,變故不僅僅是指你這邊的,還有可能是其他兄弟的謀篡。”
“漪蓮也讚同我說的話,便繼續留了下來,這樣過了一年。兩年前的一天,她忽然跟我說,她快堅持不下去了,求我想個辦法讓她脫身。我當時還以為她暴露了,她說不是,是因為父皇索取無度,經常對她動手動腳,她怕萬一父皇強行要,她又來不及燃虛合歡的香就完了。其實,早就知道她是一個倔強的女子,卻沒有想到她用自殘的方式捍衛自己的這一方麵,竟然捍衛了一年。我從來沒有如此心疼過一個女人,哪怕她隻是一個細作。其實,在我的心裏,也沒有將她當做細作看。所以,她提出來,我便答應了。”
“於是就有了夢遊跌入蓮花池淹死的一幕。當然,是假死,提前我給了漪蓮假死藥。畢竟是皇陵,公然掘墓一定會被發現,我讓人挖地道,從地底下走,救出漪蓮。”
“原本打算第二天請高人給她換一張臉,從此就讓她呆在自己身邊,畢竟,對她,我是喜歡的,當時我也以為,她同樣是喜歡我的,不然,為何要如此辛苦地守身如玉,肯定是心中有人。”
“誰知道,翌日清晨,我去她的廂房,她卻已經離開,隻留下一封信,說她走了,謝謝我的收留和這麼多年的照顧,讓我保重。”
“這兩年我也一直在暗地裏找她,都沒有找到,我從沒想過,將你收留的三一跟她聯係在一起,直到前些日子父皇讓我去江南巡視河道,我在江南得到消息,五哥的府中出現了一個會跳蓮妃一樣舞蹈的女人,我懷疑是她,便緊急趕了回來,卻還是晚了一步,沒能趕上除夕的宮宴,她跟五哥都被抓了起來。”
“昨日,我一回來,父皇就讓我去調查五哥的事,我借此去了天牢,見到了她。果然是漪蓮,雖然換了一張臉,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桑成風一直聽著桑成籬說,薄唇微微抿著。
“那時已是夜裏,五哥跟她的判決已下。我問她到底怎麼回事,她起先死也不說,後來,我說我去找父皇,說此事諸多蹊蹺,請父皇先撤回死刑令,查明真相後再判,她就急了,一副巴不得立即行刑的樣子。哪有人求死的?我越發覺得奇怪,就威脅她,必須告訴我真相。無奈之下,她才不得不再三叮囑我不得告訴任何人,我答應了,她才跟我說了實情。”
“兩年前被救回來的那天夜裏,她就走了,她自己找了醫術高人換了現在的這張臉,準備過新的生活,用她的話說,她想以一個全新的麵貌出現在你的麵前。也就是到昨夜,我才知道,她心裏的那個人,原來是你。”
桑成籬一邊說,一邊看向桑成風,桑成風薄唇越抿越緊。
桑成籬的聲音繼續:“可是,那時,她發現原來你愛的蔚卿一直在的,而且你還帶著蔚卿和你的師傅一起去中淵。她很傷心,便斬斷了對你的妄想,離開了雲漠京城,在一個海邊的小鎮上,過起了平靜的生活。這樣一過就是兩年,直到今年夏日的一天夜裏,突然發生海嘯,海水淹沒了她的村莊,她曾經接受過全方位的細作訓練,包括劃水,但是很多村民不會,特別是那些老弱婦孺,都被卷進了海裏,她幫助那些會水的壯丁一起去救,結果救是救起了很多人,自己卻因為最終體力不支,沉了下去。”
“再次醒來,她發現自己就在臨波鎮的橋洞裏,沒有了記憶,不知道自己經曆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小,沒想到竟然遇到了你,接下來的事,你應該都知道。”
桑成籬看著桑成風,桑成風瞳孔微斂,唇瓣動了動,才啞聲開口:“她幾時恢複記憶的?”
桑成籬想了想,“聽她說,應該是你第二次帶她去山上,用瞳顏的花給蔚卿醫治眼睛那次,她說她病了,病得很厲害,還被大雪所埋,差點死了。等她蘇醒過來,她就發現,自己忽然想起了以前的所有事情。”
難怪。
桑成風回想當日種種,當時在山洞裏,他就是覺得她有些不一樣,眼睛裏也有一些陌生的東西,是什麼他又說不上來,原來是恢複了記憶。
“她跟我說,她並沒有將你師傅跟蔚卿住的地方告訴任何人,那夜,他們來劫人之時,她甚至想替下蔚卿,隻不過蔚卿自己不小心弄出了動靜,所以被擒。但是,卻被你誤會,她是細作。”
桑成風眸色一痛,沒有吭聲。
“後來,你帶兵去邊國救人,她下山暗中調查此事,發現是五哥跟邊國的虞雲翔勾結陷害於你,目的就是讓你再次衝動妄為,你不顧朝臣反對,帶兵前往,正中他的下懷。不僅如此,她還查出五哥暗地裏集結勢力,秘密招兵買馬,所以,她製造了一個偶遇,出現在五哥的麵前,她還故意做了很多假象終於取得了五哥的信任,畢竟曾是細作出身,這些對她來說,並不難。兩人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一個要帝王榮寵,一個要太子之位。”
“她得到消息,父皇因為你兩度不顧朝臣反對,不顧他的顏麵,執意出兵,準備在除夕的宮宴上,先收回你的兵權,然後廢黜你的太子之位,她要阻止這件事的發生,所以跟五哥說,除夕宮宴便是將她獻給父皇的最好時機。五哥起先有些猶豫,卻終是被她說服,於是就出現了宮宴上的那一幕。”
桑成籬還在緩緩說著,桑成風冠玉一般的臉上卻是越來越失了血色,廣袖下的大手緊緊攥住手心。
“說白,她就是要犧牲自己,陷害五哥,拖五哥下水,所以,就算父皇不懷疑她是蓮妃,她也會朝自己是蓮妃上去透露信息給父皇。”
“太醫院裏有我的人,也跟她熟識,就是那日出現在宮宴上那個。她早就跟他打過招呼了,讓他在宮宴差不多的時候,去稟報她跟蓮妃的血實際是一人這個驚人發現,不過,父皇先懷疑了,讓太醫院檢測,這正好中她的下懷。”
“所以一切順風順水,她成功暴露了,也成功拖五哥下了水,還巧妙地讓父皇懷疑到你是被五哥所陷害,更是用自己對五哥的一片癡心成功地激怒了父皇,所以對五哥非殺不可……”
桑成籬的聲音還在繼續,桑成風卻是再也聽不見他在說什麼,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眼前又浮現出前夜他去龍吟宮看到的情景。
女子臉頰紅腫,嘴角流血,以一個卑微的姿勢跪在他的父皇麵前,他的父皇拽著她的頭發,如地獄修羅一般。
“皇上何必要搞得一副深情帝王的樣子,皇上對我那根本不叫愛,隻是占.有。愛一個人是無私的,隻要他好,自己怎樣犧牲都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