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頭發時,我正好瞄到了公路旁那個嚴肅的“70”,於是我發現我的車速已經開到了100。
“李警官,你超速了。”
後視鏡裏,帶著紫色太陽鏡的她平靜的對我說道。似乎是心裏有種得意在作祟,我對著後視鏡笑了一下。
遇見她的那一年,我23,她14。
她15歲的時候,我23。
現在,她22,我還是23。
這時候你一定會說為什麼我總是23歲?
沒錯,我曾這樣問她。
而對周遭的一切都無所謂的她就會在這個時候放下手中的書一本正經卻又溫婉柔和的說,不論時光如何變遷,在我心裏,你永遠是23歲那個時候的你。現在,她仍然低著頭,手裏依然捧著那本怎麼也看不完的書。
透過緊閉的車窗,外麵呼嘯而過的世界並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安之若素是她與生俱來的防備。也許從八年前開始,她的心就再也沒有為這些無關痛癢的事物泛起過漣漪,漠不關心使她的心平靜如水,但是,她卻關心我超速與否。
“坐車看書對眼睛不好,放下吧!”我調大了車內收音機的聲音,想打破這種持久的平靜。
“有些事情,放不下。”她摘下眼鏡對我笑道。我能清楚的看到,波光瀲灩的眼寫滿堅強與隱忍。令我欣慰的是,她終於翻了一頁書。
每次去墓地,她總是帶上這本書,翻來覆去舍不得丟棄。現在我知道,那書裏記載著的是密密麻麻堆積起來的往事,誠如她所說,有些事情一旦拿起就再也放不下了。所以,無論那段回憶是怎樣的觸目驚心,我都不會驚擾她翻閱過往的夢魘。
車子行駛在望奎大橋的時候,我一眼便望到了南山泉公墓,藏在層巒疊嶂的翠綠中若隱若現,一陣風吹過,那一片一片樹葉露出了慘白,和不知是藍是灰的蒼穹映襯著、配合著。岔路時,我打了個轉彎,然後徑直而下。
將車停在安全的位置後,像電影裏經典的橋段,我們不約而同戴上了墨鏡,拿著提前買好的鮮花下車朝那一片並不高聳的坡地上走去。
墓碑上的照片早已褪了色,但照片上的女人依舊清麗。我們站在墓碑前,肅穆而莊嚴。微涼的風,沉默的吹動著這裏的一切,吹起了她原本就應飛舞的發梢,我卻感到徹骨的寒冷。我知道,此刻的她,眼神一定是空洞的,空洞的冰冷,就像八年前我遇到的她那樣。
二十三歲那年,大學畢業,如願做了警察,一身警服站在警容鏡前,英俊瀟灑的仿佛不懷好意,光榮激動之餘,感到更多的是責任。參加工作第一天,我們便接到了任務,嘉興路有命案發生。
然後,那些慘痛的畫麵如幕布上的電影在我腦海放映起來:地板上、茶幾上、沙發上、雙人床上……觸目所及的地方全部濺上了血跡,一個男人在我視線的上方用一根繩子將自己高高吊著,吐著腥紅的舌頭,像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偷吃了有毒的蜜糖;女人倒在床上,優雅的讓人以為她在熟睡;我又看到,男人手腕溢出的血汩汩流淌至地板的縫隙中,在不遠處的牆角,一個女孩木刻的眼睛盯著那些吞噬著血液的螞蟻,手裏緊緊攥著一片幹麵包,我聽到了麵包屑掉落時倔強的聲音。
老人們哭天搶地的時候,我將目擊者的她帶回去做筆錄。
“你叫什麼名字?”按照慣例,我直接問道。
“夏弦月。”她的聲音清澈而悲切,悲切的讓我不忍心再問她什麼。
於是,在她麵前,我沉默的如同羔羊。靜謐之時,她說出來一句話,算是對我的安慰,又讓我感到震驚——放心吧,我會堅強的。
然而,回到住處,一個年輕女人抱著哇哇啼哭的嬰兒在院落裏憤怒地哭喊時,她再也堅強不起來了,隱忍的眼淚山洪般呼之欲出。我永遠記住了那嚎啕哭泣的聲音,比啼血的杜鵑還要來的悲切。
“我記憶裏最深刻的,就是童年時父母無休止的爭吵,一開始很怕,恐懼之後我就習慣了。於是我就想,他們怎麼不再狠一些,把對方打死?仿佛沒有他們的爭吵,這個世界就清淨了一樣。我的耳邊真的清淨了,隻是沒想到會那麼快。”風停後,夏弦月緩緩說道,而後便獨自離開。
她纖細瘦弱的身影令人心疼。我牽起她的手,一起向出口走去……
沒有調查,我們便不約而同得出結論——婚外戀導致夫妻感情破裂,爭執中凶手將妻子掐死後又畏罪自殺。夏弦月經常自嘲道,夏德林糊塗了一輩子,到死的時候那個女人也沒有給他留麵子。
夏德林,就是夏弦月的父親,那個割腕後又上吊的男人。幾天後的晴朗的早晨,暴風驟雨過後,年輕女人沒有得到一分財產。
我知道,其實這麼多年以來,夏弦月一直想掐死那個野種,就像當年夏德林親手掐死徐佳慧那樣。她說,那個小雜種厭惡的哭聲驚擾了她沉寂破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