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
那一年的冬天,異常的冷,平日裏就冷得伸不出手,那一天更是陰沉得厲害,好像要下一場大雪。小夥伴們都躲在家裏不出門,我跟母親也是,整日裏躲在炕邊,等著在省城打工的父親回家。
就在那天,父親那邊終於傳來消息:再過幾日,就會回家同我們一起過年。
我開心得不行,天天醒著也盼,睡著也盼——每每父親回家,一定給我帶新衣服小禮物,抱起我用胡子紮得我咯咯笑。
幾天之後,父親同行的工友陸陸續續都回了家,卻唯獨不見父親的影子,母親有點著急,套上大衣準備去工頭那裏問問情況,可剛一打開門,就看見工頭扛著兩個袋子,站在我家的屋簷下。
“來,快進來!”母親看見他喜不自禁,他回來了,我父親肯定也馬上到家。
她一邊說著,一邊跑去倒茶。可是我忽然擔心起來,怎麼會先來我家?還有,那兩隻鼓鼓囊囊的袋子,看起來怎麼這麼眼熟?
“算了,弟妹,我就站在這裏說吧。”他兩隻手反複來回搓著,看這樣子應該是站了好大一會了。“弟妹,你家男人他……前兩天從樓上摔下來了……你哥沒用,沒救回來了……我怕你們看著難受,我就自作主張給他火了化……”
母親手裏端著的茶杯,直直的掉了下去,摔在土炕上,竟然沒碎,隻是熱水“汩汩”的從茶杯裏冒出來,大概像母親想哭卻哭不出來的眼淚,統統流在了心裏。
“這兩隻袋子,一個裏麵是小丫的新衣服,一個裏麵是些書本,還有送給妹子你的,都是你家男人老早就買好了的。這是你家男人的工錢,這是……賠償的存折……”他一樣一樣拿出來,擺在我們麵前。
“還有這個,是你男人的骨灰。”他抱著一個黑色的罐子,放在桌子上,我轉頭看了看罐子旁邊的照片,那是我們家唯一一張全家福,父親咧著嘴在笑。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死”是什麼意思,隻知道,父親不能回來陪我們過年了,他也不能親眼看著我,穿著他買的花衣裳,歡喜的點上一根煙,滿意的吐著眼圈兒了。
“妹子,往後,小丫就是我自己的閨女,你就是我親妹子,有事你就支會哥一聲。哥不在家,還有你嫂子……”工頭看著我母親,好像在等著什麼,可是過了很久,母親始終沒有說任何話,工頭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母親後來整整坐了一夜,年幼的我扛不住困意,半夜醒來,還見她點著燈,像個雕塑一樣的坐著。
年後不久,還沒到開春,有一天早上天還沒亮,母親就已經開始起床準備,她賣了家裏的雞和鴨,賣了家裏的老房子和兩畝地,帶著我去鎮上開了一個卡,偷偷的塞在我的棉襖裏頭。這一切都忙完了,她開始坐在鏡子前描眉,身上穿著大紅衣,她說,那是嫁給我父親的時候穿的。
她是個很好看的人,大紅衣隻顯得她膚色桃紅,像極了村裏還沒出嫁的姑娘們。
夜幕降臨,家家戶戶開始關門亮燈,母親關了燈,環顧了家裏四周,帶我悄悄從村後走了。
許多年後,我才明白,這是改嫁——不像是我見過的喜事,一大早歡歡喜喜的放鞭炮。
繼父是個重男輕女的人,我常常看見他抱著隔壁家的小男孩兒,哄著那小家夥嗬嗬笑,但是隻要一回家對著我,一定凶神惡煞一樣。我很害怕跟他獨處,他總是一副嫌棄的樣子,嘴裏念叨著:賠錢玩意!
我不是他的孩子,還不是一個男孩。這讓他多多少少覺得難受:白吃白喝還不賺錢,往後再嫁去別家,就是潑出去的水,他賺不到一丁點便宜。
母親和繼父很快有了孩子,是個“帶把兒”的男孩子,繼父欣喜若狂,恨不得天天捧在手心裏,我以為我的好日子也終於來了,誰知道他仍然像是防賊一樣防著我,好像一不注意,我就卷了家裏的東西跑了一樣。
十八歲那年,開始有媒婆踏進我們家門,給我說親,繼父很高興,想必是終於能把我請出去了,還能賺一筆彩禮錢,可是他的熱情很快被磨滅——都是鄉下人,拿不出太多錢。
這一天,繼父抱著一堆東西,興高采烈跑回家:“我跟你說,我給你找了一個特別好的婆家!我們村的大個子家,哎呦,我就說嘛,養了這麼多年還是有用的,這大個子他爹還真是舍財……”
他抱著一個包裹進了房間,還反鎖了門。估計,是在琢磨賣我的價錢吧。
過了半天,繼父打開門,將幾件新衣服扔給我:“你趕緊穿上,今晚就送你過去。”轉頭嘀咕著:“他家還真是著急,新婚衣服都做好了!不過,哎呦,這嬌滴滴的小女娃誰看著不眼饞哦,我養大可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