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上卷:集體記憶】 秋分(1 / 3)

【上卷】集體記憶:80%與岩泊渡有關

秋分

穿過葦草鋪蓋的狹長河灣,便是岩泊渡了。

東方破曉,一抹淺絳紅色的光穿過層層葦草,從河灘上遊的山巒縫隙間撒露開來,整個河灣沉寂在一片黏稠裏。幾盞若隱若現的漁火從遠處的河間露出來,嬰兒熟睡般躺在柔嫩的懷抱裏。從南方吹來的風,濕潤而和煦,帶著自然的玉露瓊漿一道兒,散發出一陣陣香氣。

深秋的田野上,顏色很濃密很暗。河灣盡頭、大山深處的一條綿延小道上,斷斷續續的幾道人影正緩慢而孤獨的爬著。道旁是河流,河流旁是山,山的旁邊還是山。岩泊渡就存在在這群山亂壑之間。河流的岸邊,長滿著一簇一簇的草,就像一簇簇的花一樣,蔓延到了遙遠的天際。昔日,岩泊渡作為河道分叉口時,這些草就已經存在了,就已經爬滿了岸邊的溝溝坎坎。後來,泛了洪澇河道撕了口子,除了大而寬的河流彙聚在一塊另辟出路外,細而窄的河道皆被滾滾而來的泥土掩埋,淪為夯實的平地。

岩泊渡,存活在一長趟泛著河波的山坳裏,成了隔絕的一處小世界。空中的浮雲,水裏的遊魚,枝頭孱弱的雀鳥,河道中粼粼作閃的波浪,都成了眼前固定的風景。原野上,幾隻幹癟泛著金色的黃鼠狼從眼皮子底下飛閃而過。隻一場秋雨,大地上現出久違的荒涼。

太陽柔和的光,穿透河岸的浮雲,從鬆木做的門窗縫裏擠進來斜斜的射在羅國寶臉上時,他那一雙精瘦卻飽經滄桑的眼,就睜開了。他安靜地眯了會兒後,起身穿了衣服褂子,靸上鞋,耷拉著一條破毛巾下到河邊兒來洗臉。青色的倒影裏,他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年輕了。低沉的光線裏,落下的歲月痕跡在水波的晃蕩裏消失的無影無蹤,一波兒一波兒的向遠處漾去。久了,他的臉上也開始由灰白變成青綠,從水裏清臒的麵容、左右高處的顴骨以及深深下陷的眼窩來看,他確是一個羼瘦的老頭了。一個聾了耳朵並不時出現幻聽的老頭。

他抬起頭,朝河岸碧藍澄遠的天望去,山峰在他眼裏透明一般。對於這樣漫無目的的習慣了隻能用雙眼瞅事的羅國寶,已經算是夠奢侈的了,他很幸運老天在奪去他耳朵的時候沒有連他的雙眼一起毀掉。大抵是上帝嫌自己的眼睛不夠使暫時拿他的眼睛看一遭塵世的故事。他一想到這些,心就出奇的淡定,瞳孔也開始變得炯炯亮。就這麼站在岩泊渡河邊兒怔了好半天兒,直道是同白日做夢似的向河街東邊有犬吠的地方看去,他才發覺自己已然墮入了深深的迷惘裏。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他囁喏著在心裏對自己說。

昨夜,岩泊渡降了一場雨。這場雨很迅猛也很滂沱。是岩泊渡人多半沒想到的。雨,從上半夜下起就一直沒有停過,淅淅瀝瀝,劈裏啪啦,轟轟隆隆,一個勁兒像無數的箭簇飛噗噗的亂竄,鑽進茅草蓋的房子裏,溶進濕軟的黃土地裏,豬欄牛圈裏的畜生們也被這陣勢嚇得不輕,嗚嗚躥著。

羅國寶一晚沒睡。近來,他總活在一股莫名的孤獨和恐懼裏,時時刻刻都覺得好像有第三隻眼睛在直直盯著自己看,說不清也摸不著,走在哪裏跟到哪裏,掙脫不掉。躺在鋪蓋上的他,不由得又朝裏麵蜷縮了縮身子。他無疑是在孤獨的環境中活慣了的人。環境,再也無法對他能塑造出什麼。春播、夏種、秋收、冬藏,吃喝拉撒、即便是撐著舟子下河去捕魚也從來都是孤零零一個人。他的生活,充滿了單調和乏味。而他卻不覺得,如同中了苗家人的蠱,看不見卻一天天的滋養成長著,吞噬著每一寸肌膚和骨髓,直逼心魄,一絲絲的不覺得疼痛似愁苦的他一天天的低沉下去。

“走了好久了啊,孩子們。”這是羅國寶對自己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第二天,天稍稍放晴。風依舊很大。緊一陣鬆一陣的,像是調戲。岩泊渡河街兩旁的棚子屋被刮走了不少,地上到處是一片狼藉。羅國寶帶領岩泊渡十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爬上被風吹垮掉的房頂,錘錘打打的開始進行修葺。曾經發生在岩泊渡的過往,就在這沉悶而愈加鏗鏘的敲打聲裏悄無聲息地浮出水麵。

祖輩人眼中的這條河流,極富韻味和傳奇色彩。隻聽得後輩的子孫們一驚一愣地搞不清楚緣由,既而掉進更深的謎煙裏。或許這也便是長輩老人們的初衷。看著乳牙都還沒長齊全的孫子輩的人,掉光了滿嘴牙的老儒們便也隻顧著嗬嗬的土生土氣的笑。沒有人知道滿嘴鄙陋的笑聲,到底代表著什麼又象征著什麼。

“瞎搞麽死,雞雞卵蛋兒都還沒長全,莫到處瞎跑亂晃,快滾回家去。。”

從田地裏幹完活歸來的大人們,隻要看到自家孩子滿河街瞎跑,都會用這樣的話語來吼他們。初始起效。久了,這些孩子們也就耍皮了,不顧大人的嗬斥依舊到處瞎跑,時常還跑到岩泊渡的大小河溝子裏捉些不常見的小蟲子、蚱蜢或者癩蛤蟆趁大人在田間休憩乘涼的當頭,放進他們的帽子和茶壺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