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去如清閣的時候,冰月是帶著子佩一起去的。冰月那天的精神格外的好,在如清閣的小廚房裏做了好幾樣精致的點心。
下午的時候,冰月牽著子佩的小手,挖開桃花樹一側的泥土,從裏麵端出一壇子花雕。攤開上麵沾著的泥土,冰月忽然流下了眼淚——那個本該同她一起飲這桃花酒的人,他們終究是錯過了機會,甚至那個人都不知道這壇酒於她而言的意義。
子佩不解地問:“這是什麼?”
“這是桃花酒,這酒又叫女兒紅。”冰月溫言道:“這是額娘小時候,一位師太留給額娘的,說要等額娘成親的時候挖出來喝。”
“那額娘喝過了麼?好喝麼?”子佩天真地問。
冰月搖搖頭,慈愛地撫著子佩的額發,說:“額娘沒有機會喝,這個就留給你,這個地方隻有我和你知道,等你以後成親的時候再挖出來喝好不好?”
“那我要和額娘一起喝。”
冰月笑了笑,恍覺此時的場景與對話是那樣的熟悉親切。她很清楚自己是等不到那個機會了,也永遠不會知道那桃花酒的味道了。自己的日子沒多少了,好多話必須交代清楚,於是便從發髻間取出那枚海棠銀簪,交到子佩手裏囑咐道:“除了這壇酒,還有這支簪子是額娘最心愛的,額娘也一並留給你。”
子佩接過來看了兩眼,撇撇嘴說:“一點都不好看,花瓣處都有裂縫了,子佩才不喜歡呢!”
冰月心裏一驚,忙接過來一看,果然,就在成揚重新修補後的那個地方,仔細看去還是能看出裂痕。許是當年因為心中歡喜,便並無過多注意,如今看來,壞了的就是壞了,無論怎麼修補還是有裂痕的。
子佩嚇得忙抱著冰月說:“額娘怎麼哭了?是子佩不乖,額娘不要哭了好不好……”
冰月的眼淚再也無法止住,對子佩說:“也許很久以後,會有一個人來接你,他若問你的名字,你就說你叫子佩,他若問你為什麼叫這個名字……你就說這個名字出自《詩經》裏一句話:‘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記住了麼?”
子佩茫茫地點頭,問:“那人是誰呢?是子佩的阿瑪麼?”
冰月心如刀絞,別過眼睛沒有作答。對子佩交代完後,她又喚小夕取來了筆墨紙硯,坐在如清閣的桃樹下,最後一次給成揚寫信:
春情隻道海棠薄,片片催零落
良辰美景再相逢,秋風不與春風同
登高望歸路,錦書難托付
多情轉作薄情處
冰月怨君,惱君,恨君
相知相憶不相偎,曲曲柔腸碎
幾番魂夢與君同,卻恐相逢是夢中
薄淚濕幽窗,莫道不淒涼
冷月寒風斷人腸
冰月思君,念君,盼君
她將信紙小心翼翼地折好交到小夕手裏,仔細叮囑道:“你務必要記得,若我死後,他回來的話,你便將這封信交給他……我曉得,就算是我再找人送過去,也不過又是杳無音訊罷了……”
小夕早已泣不成聲。
冰月說完這些話已經沒有多大力氣了,她又握住小夕的手,說:“這輩子……除了薛姑姑,你便是陪我最多的人……我死前會去向皇上討一個恩典……你日後若是想嫁人了,便讓皇上為你指一門好的……有了皇上的指婚,你往後的日子也會……”
小夕抱著冰月大哭起來,“您是小夕這輩子最親的人,小夕永遠都不會嫁人,會陪著子佩長大的……”
這是冰月最後一次看到的如清閣,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莫憂師太挑燈相迎,那晚燈火通明,茶香四溢,他們閑話家常,談古論今,可如今流水落花春去也,入眼隻剩一片荒蕪。
已是暮色掩映,有烏鴉撲棱棱驚飛起來,縱身飛向遠樹。如清閣前的風仿佛分外陰冷了些,天色越發暗了,那烏黑的半麵天空像是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漸漸擴散,一點點吞沒另半麵晚霞絢爛的長空。
想當年她第一次進宮,那日鴻雁高飛,人人都說是個好兆頭。
可如今,烏鴉盤旋,如泣如訴。
冰月看著暮色下驚飛的烏鴉,不由得想起多年以前,那個隻為了哄她開心而甘冒大不敬之罪的射鴉少年。他是那樣一個溫潤如玉的少年,在她那些孤單而無助的歲月裏,成為了她全部的依靠。
她忽然覺得好累,想做一場好夢,因為隻有夢裏的如清閣才是桃花燦燦,香風纏繞的,夢裏的一切都是美好而溫暖的。她如夢囈一般低語道:“歸去吧,歸去吧……”
最後一次派去盛京送信的人回來了,依舊沒有帶回隻言片語的希望,那人戰戰兢兢地回稟道:“奴才打聽過了,送過去的信,王爺從未看過……”
冰月強撐著的最後一絲元氣終於全部崩潰,卻依舊在安慰著自己,“他若看了卻不回來,那便是他不肯原諒我……可他沒有看哦,那便是還在生我的氣……他總有一天會看到我的信……玄燁哥哥,海棠樹開花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