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企業(1 / 3)

一個人眼前消失了久了,時間會讓風帶走記憶裏他的模樣。

人不能沒有回憶,回憶不能沒有物件兒。

好在有照片,將回憶定格在幾寸的紙上。

03年,全家福成了肖嗣遠最寶貴的回憶。往後,父親的容貌,便不再有了。

每當靜夜,獨坐客廳的肖嗣遠,眼淚會不聽話的落。

客廳裏,恐怕除了29寸的彩電和頭頂的燈泡比肖嗣遠小外。

櫃子,沙發,就連墊在茶幾玻璃下麵的布緞子,少說也是十九年前的老古董。

父母結婚時置辦的家具,老舊的櫃子裏似乎還殘留著父親的味道。

隻要不拆遷,不被“規劃”,肖嗣遠家的房子沒有七十年使用權這麼一說,想住多久,傳給兒子,傳給孫子都行。

很小的時候,家裏還是有幾畝薄田,種過辣椒,栽過茄子,灑過豆子,童年的樂趣是跟父母下地幹活。

誰家地肥,長得好,就拿著小鏟子悄悄的挖到自家地來。

偶爾挖到幾隻蚯蚓,便塞進塑料瓶裏,手舞足蹈的來到池塘邊。

肖嗣遠不敢下水摸魚,要是被父母看到了,會把屁股打開花,卻將蚯蚓拴在繩子上,趴在河沿釣龍蝦。

一隻活蹦亂跳的龍蝦,一根隨手揪來的草棒,光是戳龍蝦,就能玩一下午。

後來,隨著大隊改口叫了村委會,穿過村子的小路被修成了複興路,有了整齊的綠化帶和路燈。

再後來,村委會將耕地賣了,沿著複興路建起了家具城。好幾路公交車都從這裏始發。

然而,池塘幹了,河水臭了,原本平淡的村子,到處充斥著人民幣上所特有的油墨味。

2002年,在“國進民退”的戰略方針下,父親和同時期兩千多萬的工人一樣,被要求下崗。

當時還沒有建立全麵的社會保障體係,實行的辦法便是買斷工齡。一年的工齡,在江浙一帶不過800到1000元。

打88年進磁鋼廠的父親,拿到手的不過一萬多塊錢,就被扔出了鐵門外,扔到了馬路上。

原本就在村門口,引以為豪的的造漆廠、玻璃廠、磁鋼廠、縫紉機廠等,一下子成了重災區!

很多工人家庭全家下崗,生活無著,妻子被迫去洗浴場做皮肉生意。傍晚時分,丈夫用破自行車馱她至場外,妻子入內,十幾位大老爺們兒就在外麵吸悶煙,午夜下班,再用車默默馱回。當地人稱之“忍者神龜”。

2002年,小學三年級的肖嗣遠對大人們的世界並沒太大的印象,對體操鞋卻印象深刻。村裏的小學,不分男女、不分年紀,最流行的就是白襪子配體操鞋。

那是的名牌不是阿迪、耐克,隻有雙星。等上了初中,肖嗣遠才知道,原來體操鞋是女孩子穿的。

對於二十出頭就進工廠,這輩子就隻會當工人的下崗工人來說,緊緊維持家庭的溫飽都成了大難題,每一筆額外的開支都是對貧困家庭落井下石的一擊。

《咱們工人有力量》這首曾經點燃無數人激情、激勵幾代人的歌曲,在那個時候,顯得如此蒼白與調侃。

下崗工人們最揪心的是他們紊亂的人生曆程:剛生下來就挨餓,該上學的時候就停課,該畢業了就下鄉,該工作了就下崗。

這些人為了整個社會承擔代價,有些遺憾現在已經無法彌補,那就更不應該被忽略或遺忘。

吃飯時,母親不斷的抱怨著父親沒本事。父親埋頭吃飯,沉默不語,可母親仍舊抱怨不聽。父親放下碗筷,站在荒廢院子裏,對著石榴樹,默默的抽著煙。

當時正值家具城鬧的風生水起,為了那些小老板廉價的倉儲,家裏的平房拔地而起,接成了樓房,一樓倉庫,二樓住,家家戶戶的標配。

無可奈何之下父親,將渾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氣發泄在家具城身上,從一開始的腳蹬子,都後來的三輪摩托,運貨,送貨,成了一條依附著家具城產業鏈中的一環。

母親總催著父親:“作為你們老肖家唯一的獨苗,肖嗣遠上了小學,緊接著要上中學、上大學,要結婚,生孩子,再算上平日裏的人情禮節,到處都是要用錢的地方······”

在母親的逼迫下,稍稍緩過來的父親恨不得將肖嗣遠的棺材本也給賺了,盤算許久後買了輛二手的小貨車。

賺錢嘛,錢滾錢才叫賺。

可那個噩耗的雨夜,最後一次陪父親吃飯的畫麵,在肖嗣遠幼小的腦海裏是那樣的朦朧。蒼白的記憶裏隻有母親天還沒亮,哭著衝出家門,不知所以的肖嗣遠一連幾個晚上全在舅舅家度過。

再次回到家中,“熱鬧”的場麵讓肖嗣遠有些不知所措,嚎啕哭聲、連天罵聲,搭起的大棚下,一口漆黑的棺材裏沉睡的,是已經火化了的骨灰。

聽到樓下鐵門的響聲,知道是母親回來了,在樓梯間停電動車的時候,連忙將電視關掉,裝作來客廳接水似得,若無其事的回到自己房內,裝模作樣的坐在書桌旁。

雖然不怎麼喜歡學習,但更不喜歡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

高考!學習!

是母親嘴裏的追魂咒,隻要到家,第一句話的內容絕對離不開學習。

母親回來,也給肖嗣遠帶來一個好消息,現在十點多了,可以和姚夢琳發短信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