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本極其普通的台曆,甚至有些泛黃了,至今完好無損地擺放在書案的右上角,仿佛巍峨的山脈傾斜在煙火人間,也像幼兒園裏的小朋友攀爬上去的滑梯。但它也有比較特別的地方,譬如說平麵體上的每個月份並不是一個完整的月份,而隻有半個月的光陰雕刻在上麵,至於另外半個月則浮現在另一個平麵體上,好像雜誌社裏出版的半月刊,喜歡看的讀者買了上半月的自然也要買下半月的,那麼整個月份的主題才可能完全領悟。也好像一部拍攝完整的影片,製片方擔心票房失利收不回成本,特意分為上下部放映,可觀眾卻不怎麼買賬也沒有足夠的耐心,與其看了上部忘了下部索性哪一部都不看,結果製片方失了算頗有些悔不當初。
將整本台曆二十四個平麵體全部翻過去,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可能連一支煙也抽不完,然而韓玫城卻足足翻了大半年仍然沒有翻完。每翻過去一張他就冥思苦想一陣子,然後欣賞著平麵體上的精美圖案。當他在精品店的櫥窗裏瞅到這本台曆的時候,忽然被這些精美的圖案吸引住了,樸素的生活場景還原了小城風貌,平麵體上會有騎單車的少年載著一束玫瑰花,也有綁馬尾的女孩戴著一朵杜鵑花,一切都像是被精心設計過的,可看過之後,內心卻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精神的愉悅感。
他有些愛不釋手,問好了價錢,決定當場買下,老板娘卻勸說著:“先生,暖春都開始了,這本台曆自然也都過期好幾個月了,這個時候買恐怕晚了些。您瞅瞅這些可都是女孩子最喜歡的,倒不如買個一件兩件送給女朋友,而這台曆我也可以當做贈品送給您!”
老板娘所介紹的都是一些做工完美的飾品,看到這些他的心忽然被刺痛了,連忙說道:“不好意思,我真不需要!”不多時又說道:“我買這本台曆隻是覺得看著舒服,你瞧這些花多麼漂亮還有這座城市多麼可愛!”
老板娘知道遇到一個識貨的,便說道:“先生,您很多眼光呢!其實這本台曆是我女兒過年時帶回來的,她去了學校我便拿到店裏擺著看,倘若您要是喜歡我可以送給您!”
韓玫城說:“這怎麼可以呢,我想您的女兒也很喜歡這本台曆,既然是非賣品我還是不要了,謝謝您!”他剛想走出店門,老板娘忽然叫住了他:“韓先生!”韓玫城有些疑惑,問道:“您,您怎麼知道我姓韓?”老板娘便說出房東太太的名字,韓玫城笑道:“原來您就是馬大嬸,難怪劉阿姨最近總提起您!”
老板娘說:“我和你劉阿姨可是多年的老同學了,這幾年我一直住在南京,和她很難見上一麵,今年女兒要畢業了我也不操心了,想著以後能多聚聚,便決定搬回來住。”打量了他一眼,頗為滿意地笑道:“以前也隻是在電話裏聽我那老同學談起,如今好不容易見到了,這本台曆就當做見麵禮吧,等我家丫頭回來,我再親自跟她說!”實在推辭不過,他隻得接受馬大嬸的饋贈。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忽然覺得很好笑,不知道馬大嬸的女兒會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到時候要是和馬大嬸爭吵起來,少不得將這本台曆送回去,而他隻不過代為保管罷了。想到這裏,倒有些心安理得了。
就這樣半個月半個月地翻過去,日子平淡如水,如同眼前的圖案被攝影師的鏡頭記錄下來,世界也變得清晰了許多。不知不覺,又翻到了下半月,他欣賞著圖案上的一株水仙花,和農家小院裏的水仙花沒什麼區別,劉阿姨家裏也養了一株水仙花。可奇怪的是,水仙花底層的日期被玫紅色水彩畫筆圈了起來,如同被砍伐的蒼鬆古木的年輪,一圈圈擴散開來卻又巧合地重疊著。更為奇怪的是,旁邊以黑色墨水筆寫著兩個蠅頭小楷,仿佛清秀雋永的題名,又仿佛頗為費解的梵文咒語。沒錯,這個日期早在半年前就被他特意圈了出來。如此隨便塗鴉,他不知道馬大嬸的女兒會否追究起來,但無疑這是個比較特殊的日子,他怕會遺忘,錯過了後悔一輩子,便顧不得許多。如果果真怪罪下來,他會極為誠懇地向她賠禮道歉。
時光如偷兒一般扭著屁股,沒想到竟走得如此迅速,也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這一天,稍有些猝不及防。畢竟,一切都還沒有準備好。該寫的東西該交的稿件都不曾動筆,況且明天還要找主編商議請假的事,到時候又該被臭罵一頓。他不由得心生一陣煩惱,打胸口摸出煙盒,也隻剩下最後一支了。安靜地坐在書案前,取出一張便簽紙,右手握著油性筆,可腦子裏卻空空的,什麼也想不出來。時鍾猶在滴答滴答,如同曠野低泣的風雨聲。瞅著粉刷得雪白的牆壁發呆,一張燦爛的笑臉仿佛綻放在氤氳的霧氣裏。他掐滅了煙火,踱步至陽台,望向城市的西南隅。鉛灰色的天空,仿佛水銀澆築的宮殿。霎那間,天涯盡頭人海孤鴻的感覺油然而生。
在這座城市差不多也有三年了,點線麵上展開的生活空間單調而乏味。當一個人獨居久了,就特別容易懷念過往。故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顯得尤為珍貴。求學路途上結交的知心好友分別以後,忍不住想重返校園;工作過程中認識的仁人誌士暢聊了一番,也都覺得親切了幾分。就在上半月,接到老同學電話的時候,他甭提多興奮了。當遠方的飛鴿撲打著潔白如雪的雙翅,傳來老同學即將結婚的喜訊,他知道是該離開這座城市了。而他又豈會錯過良辰美景呢,仿佛不是去趕著參加一場婚禮,相反的是,那個身穿紅袍的新郎官恰恰就是他。向丁峻許諾著屆時一定赴會,沒到中旬就提前買好了南下的火車票。
大學裏結交的好兄弟,大多散落在異地他鄉,唯獨丁峻還固執地留在那座城市,和米嵐的戀愛往事,他這個局外人是如數家珍,想到將以親朋好友的身份前去赴會,就更不必說了。在外打拚了幾年,丁峻買了車不算,偏他又在就讀的大學附近買了房。幾個好兄弟起了哄,人還未至就在好友群裏鬧開了,一致說道:“丁峻,要我們去可以,到時候你可要破費包吃包住包享受啊!”仿佛彼此通了氣似的。大家的要求本就無理,誰知他卻爽快地答應了,回複道:“這個自然,包在我身上!你們過來露個麵,給兄弟撐個腰就行。”眼饞肚飽的大家心弦被撩動,還真想一睹新娘風采,約定好了日期,隻等著畢業後的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