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元年,襄陽魚梁洲。
被譽為“漢江明珠”的魚梁洲被圍繞在漢水之中,月光籠罩著,夜色寂寥,波濤聲下,一片祥和氣派。
天色漸冷,漆黑的夜空下竟緩緩下起了雪米,白露附著在枯了一半的老樹上,靜靜凝結成霜。
一切,似乎都極其平靜。
龐瑾拖著疲憊的身軀晃悠悠的走下渡船,小雪落在頸上,他不由得裹緊了衣衫,徑直朝一個莊園走去。
作為荊州宗族龐家的嫡次子,龐瑾每日都要處置許多的事情。大到宗門賬務、宗廟祭祀,小到柴米進賬,田地播種,沒有什麼是他不過問的。
每日他都拖著無比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裏,連妻子的問候都隻能簡單回複,都不知道多久沒有吃自己妻子做的菜了。
“男君,您可回來了!”
回到莊園,迎頭的是一個巡夜奴婢,龐瑾沒有放在眼中,隻輕嗯了一聲,大步入內。
卻不想那奴婢忽然擋了上來,神色驚慌道:“男君,家主他……”
未等說完,龐瑾已目光驟縮,早忘了一身的疲憊,加快了腳步,繞過假山池塘,穿過燭光幽微的長廊,飛也似的趕到主室內。
果然,那裏麵坐了一個他很不想看見的人。
“吾兒每日操勞的緊啊,竟讓為父空候了一個多時辰……”
說話的是一個麵容肅穆的老人,身形瘦削,一身厚重的黑色華服似乎隨時能將他壓垮;他高坐正堂,目光如炬,將剛剛進門的龐瑾盯得死死的。
龐瑾的妻子李氏顫巍巍的侍候在一旁,似乎這老頭在這裏多久,她就站了多久,兩股已在不住的顫栗,隨時都會垮下來。
可是龐瑾不敢多看妻子一眼,慌忙上前俯身拜道:“父親有事,傳喚孩兒便可,何必親來府上勞心勞神?”
龐極,荊州龐氏的家主,在州郡中以古板刻薄著稱,就連作為兒子的龐瑾,也極其畏懼他。
如今父親不請自來,在龐瑾的印象中,一定不會有好事!
龐極看著匍匐在堂下的龐瑾,冷冷一笑,鼻子挺得更高了:“老夫若不來,恐怕還不知道你的家教,已經腐化到了這等地步!”
龐瑾心中一驚,連裝無辜:“父親所言何事?”
“不知?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龐極麵色漸沉,眼神竟比屋外的寒霜更加淒冷。
雪漸漸大了。
龐極深吸一口氣,朝屋低喝,“將那孽障給我帶上來!”
龐瑾暗暗搖頭,果然又是他的事情啊……
抬頭看向妻子,但李氏也是被龐極嚇得夠嗆,腦袋慌張埋著,不敢多看他一眼。
這個老頭子太過薄涼,親族對他沒有敬,隻有畏。
連他這個兒子,都覺得這老頭及其陌生。
隨著龐極的聲音落下,兩個麵容猙獰的大漢押著一個雙手被縛、口中被塞了粗布的少年緩緩走入廳堂。
少年一頭修長的黑發此刻狼狽不堪,秋裝略顯淩亂,稚嫩的臉蛋沒有驚慌,反是一派老成,最惹人注目的還是那雙黑琉璃般的眸子,夜空般深邃,仿佛能將人吸入其中。
他奮力掙紮著,但在大漢的懷抱中卻無濟於事,被強行押到了龐極麵前跪下。
龐瑾看著少年愣了半晌,忙朝堂中喝問:“父親,何必……如此?”
音調漸高,讓龐極的眉頭不由得皺了皺。
“子瑜,注意你對老夫說話的言辭!老夫要怎麼處置自己的孫子,還由不得你來插嘴!”
“可……可那畢竟……”龐瑾欲言又止,低聲唯唯。
“畢竟什麼?”龐極緩緩起身,眼神冰冷,“畢竟是老夫的親孫子?畢竟是這龐家的嫡長孫?畢竟是我那最出息的兒子的孤兒?”龐極越說越怒,差點指著龐瑾的鼻子開罵,“老夫以為你忘了,真虧你還記得!”
龐瑾小心的看了眼旁邊的小子,輕輕一歎,這小混蛋又幹了些什麼?
龐生,是龐府內對他的稱呼。
他姓龐,徹頭徹尾的龐家人。隻是,他並沒有名字。
不是沒有,而是他不接受所有人給他的名字。
龐瑾就算想要斥責也沒有用,因為他並不是這個孩子的親爹。
龐嶽,才是他父親的名字。
而這個龐嶽,也就是他的親哥,龐極老爺子的嫡長子,在十年前一個尋常的夜晚,吊死在了自家後院的老歪脖子樹上。
龐嶽死前,留下了兩封遺書;其中一封洋洋灑灑,淋漓數千言,交代了他的墓葬、財產等等事宜。
而另一封,隻寫了四個字——
善待吾兒!
龐瑾當時看見這封遺書無不感慨,他知道龐嶽為什麼會走上這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