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隻剩最後一線落日的餘暉時,尼克·索肖爾走進鎮上唯一的酒吧。客人寥寥無幾,他挑中吧台前空蕩蕩的座位,笨拙地解下劍鞘,連同橡木盾一並放在腳邊。大概是這輩子最後一次喝酒了,他陰鬱地想著,揚手想招呼店家。
還沒來得及出聲,冰涼的酒水伴著一聲驚呼兜頭澆下,尼克霎時從頭濕到了腳。
怎麼回事?詫異還要多過惱怒,他抹了把臉回過頭去,一眼就看到了罪魁禍首。是個黑發的小夥,頂多隻有二十歲上下,正一手握著碩大的木製酒杯,一手搔著後腦,滿臉的不知所措。
“這……真是對不起,”注意到尼克的視線,對方急忙道歉,“剛剛出了點小狀況。我不是故意的,這是因為……手滑了,就是手滑,沒有其他原因。請原諒……不,光這樣說也太沒誠意了,讓我賠償你的損失。”
態度還算誠摯,心事重重的尼克沒有心思計較。“算了,”他擺擺手,“下次小心。”
那年輕人卻沒放棄:“但我弄濕了你的行頭,不賠償的話實在不成體統。這兒的麥酒相當不錯,我請你喝一杯,就當是道歉,如何?”
天氣正熱,淋濕衣服並不礙事,還有免費的麥酒可喝,怎麼看都是劃算的買賣。何況隻要聞聞渾身的酒香,就知道這麥酒確實不錯。
於是尼克點了點頭。小夥見狀頓時鬆了口氣,衝吧台打個指響:“剛剛那種,最大號的杯子,兩杯!”
店家懶洋洋地應了聲,好半晌才一手抓著一個石蠟杯過來。尼克沉默地接過一杯,試了一口。確實是好酒,現在的他正需要這個,一連幾大口灌下去,杯子轉眼見了底。
而為他付賬的小夥子端著酒杯看了半晌,才輕輕啜上一口。那副謹小慎微的模樣,就好像杯中不是口味醇厚、香氣馥鬱的麥酒,而是滾燙的鐵水。見尼克喝完,他放下酒杯,殷勤地勸道:“再來一杯怎麼樣?反正都是我付賬。”
第一杯是道歉,第二杯就沒必要了。不要接受難以回報的好意,想起父親的教導,尼克鼻頭發酸。話到嘴邊正要出口,店家已經把又一個滿滿當當的杯子在桌上放下,發出“砰”的一聲。
“喝酒的時候,假如有快樂與人分享,則快樂加倍;有痛苦向人傾訴,則痛苦減半,有個聰明的家夥是這麼告訴我的,我覺得挺有道理,”小夥把酒杯推向他,“我叫……嗯,奧瑪。第二杯就當是請你和我聊聊。怎麼樣?”
尼克再度打量小夥,這次認真了許多。黑發,臉龐不光帥氣,要說成漂亮也絕無問題;一雙藍眼睛像是夏日的湖水,嘴角掛著讓人舒服的微笑;穿著一身平民身上常見的褐色布衣,漿洗得很幹淨,胸前用細繩掛著一顆不知道什麼植物的果實。
這個人明明不比自己大幾歲,給人的感覺卻如此沉穩。沒來由的,尼克認定奧瑪會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他有一肚的委屈無處發泄。
就和他聊聊。尼克拿起第二杯麥酒:“謝謝。”
“謝天謝地,”奧瑪揉了揉胸前的果實,“我本還擔心,你不說話是想好好揍我一頓呢。”
片刻的思忖後,尼克輕聲細語:“我的名字是尼克,尼克·索肖爾。我的父親是位有產騎士,他的封地有四座村莊,還有座小城堡,離這兒大概六十裏。我是他的獨子,雖然母親很早就離開了我和父親,不過父親很慈祥,我們的生活一直很富足快樂,”抿抿嘴唇,他補上一句,“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奧瑪上身前傾:“過去的事?”
“兩周之前,”尼克放下酒杯,他沒把握在回憶的同時還能握穩當,“麥肯·卡拉佩伯爵打獵時射傷了父親領地上的好幾個農夫,還擄去了其中一位農夫的女兒——”
“等等,”奧瑪打斷道,“麥肯伯爵又是哪位?”
一直懶洋洋蜷在吧台裏的店家突然來了精神:“就是咱這地方的領主老爺啦。”
酒吧靠裏的座位上,一個壯漢醉醺醺地吼道:“而且是個混蛋。”
僅有的幾個酒客人人附和,唯有店家例外。待此起彼伏的咒罵和抱怨告一段落,奧瑪問店家:“關於這位伯爵,您好像和他們看法不同?”
“那是當然,”店家朝大門望望,縮了縮脖子,“這些家夥出門後就各奔東西,跑起來比兔子還快,一句喝多了就能把事情撇得一幹二淨,我的酒店卻不長腳。”
奧瑪露出會意的神情:“看來這位麥肯·卡拉佩伯爵的名聲人盡皆知。”他轉向尼克,“抱歉,下來呢?”
“農夫們告訴了父親,父親就去和麥肯伯爵理論。伯爵卻說,農夫們見到他在打獵卻沒有及時躲開,被箭射中是他們自己的責任。至於那個女孩,是自願跟他回來的,誰也不能對此說三道四,”尼克的拳頭不知不覺間握緊,“父親和伯爵起了爭執,他是單獨前去,卡拉佩家族人多勢眾,他們……他們把他……”
他哽咽著說不下去,連酒吧裏也一時安靜下來,店家在吧台裏長籲短歎。奧瑪伸手輕輕拍打他的後背,陪著他一起沉默。
揉了揉眼睛,尼克繼續道:“我安葬了父親,然後去向羅勒公爵申訴。羅勒大人是父親的封君,麥肯伯爵也隸屬與他。可是,麥肯伯爵竟然對羅勒大人說,是父親帶著農夫在他的樹林裏偷獵,還弄壞了他的鎧甲,反過來要求賠償。他出錢請了很多人作證,其中還包括父親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