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範瑛(1 / 3)

這個世界不知何時形成於此,也不知將何時消亡。無法回望過去,亦不知其未來何從。

滄桑的將軍無從得知自己身處何處。埋沒腳踝的泥沼一望無際,懷中則抱著尚在啼哭的的幼子。他茫然地四下張望,卻一無所獲。

恰於此刻,一雙蒼白的手於他身前憑空而現,將懷抱中的繈褓一把奪走,旋即融進了黝黑的背景之中消失不見。本能敲打著思維,將軍拔出腰間的佩劍握在手中,不顧一切的向前追去。

刹那間,無數散發著惡臭的活屍從泥沼中緩緩爬起。他們身著襤褸,其腐敗的身體上,絲絲膿血從慘白色的爛肉中滲出、順著殘破的軀幹滴落在地,手中的兵器上則爬滿了讓人不寒而栗的冷光。行屍走肉們並沒有給範瑛留下思考的時間,他們舉起手中的兵器,沉默地向著將軍所在之處衝鋒而去。

即便身處未知的混沌,將軍的快刀卻不見一絲茫然——寒光閃爍的精鋼刀刃咬開夢境的薄暮,向不應存在的敵人呼嘯而去,被刀刃劃到的幻影化為灰色的煙塵,融進了背景的薄暮消失不見,僅留下絲絲諂笑和孩子的哭喊聲。漸漸的,範瑛察覺到自己周身的一切正在飛速黯淡下去。而當他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置身於漆黑的水底。來不及作任何反應,夾雜著腥臭味的湖水從鼻孔和口腔中瘋狂地湧入他的身體,貪婪地壓榨著留存肺部的最後一絲空氣。窒息的痛苦促使他絕望的抓住喉嚨,奮力嚐試呼吸,換來的卻是更多的水湧入氣道。隨著這一過程愈演愈烈,意識也逐漸消亡。

一切的最後,他猛地從床上坐起,身體於那一刻回歸現世,腦內的恐懼卻久久駐足。

冰冷的記憶如潮水般襲來,對於曾置身於無數可怖的戰場,見慣鮮血與死亡的人來說,能讓他發出如嬰孩般哭喊和尖叫的,恐怕也僅剩沉眠中的噩夢了。如這次被驚醒一般,同樣的噩夢無數次將他尖叫著拉回現實的深夜。

範瑛掙紮著起身,身上的被褥被掀翻在地。身邊的侍從則早已被其吵醒,長期的隨軍生涯讓這位年輕的侍從有著超越其年齡的警覺。此時,他已經起身備好了水袋。範瑛麵帶包含著歉意的苦笑,從侍從手中接過水袋,猛的灌了幾口,幹涸的喉管這才緩過勁來。

“語芳林,剛剛我做了什麼。”範瑛將水袋扔回侍從手中,同時嚐試著抑製自己尚在不斷抖動著的雙手。

“您先是大聲嚎叫、胡言亂語,然後瘋了似的揮動手臂。”侍從接過範瑛喝完的水袋,用手背擦了擦尚有些惺忪的睡眼:“將軍,還是老毛病?”。

範瑛冷哼一聲算是答應。他的思緒還未從夢境中完全脫離出來,努力地回憶方才印在他腦海裏的每一個細節。然而他越嚐試回憶,僅存的幾幅畫麵卻消散的越快——對夢境的追憶如同想要奮力抓住一把流沙一樣徒勞無功,最後他放棄了:“隻是一個循環往複的噩夢而已,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令郎範愚是王上身邊的白甲騎士,劍術在王都也備受讚譽,蠻人連他的汗毛也沒法碰到。”侍從安慰道,他於數年之前便已從範瑛口中知道了夢境的部分內容。

麵對侍從的擔憂,將軍無言以對,他深知範愚的劍術和騎術在幾年前就已經悄悄超過了自己,然而自己心中對孩子的憂慮卻未曾因此而減少。他搖了搖頭,嚐試將這些煩人的臆想從自己的大腦中趕出,並揮手示意蘭芳林繼續休息。自己卻起身登上軍靴,套上露出五指的牛皮手套。撥開軍帳厚重的、散發著羊膻氣味的門簾,走入了軍隊駐紮的營地。

黎明將近,繁星已提前從天空中退場,而黑夜卻無一絲要結束的跡象。範瑛漫無目的的在營地內穿梭,踱步。軍營依舊在沉睡,一些巡視的士兵也靠著營帳打起了盹——畢竟此次巡禮並非真正的戰爭,整片營地都彌散著一種散漫的氣息,充斥著昨夜狂歡後的酒臭和食物變質的味道,營地上隨處可見喝到一半便扔掉的酒瓶和過度烤製的、形如黑炭的的不知名肉類,這一切都成為了野狗的盛宴。營地的不遠處,落晶河將照於其上的月光切分為銀色的裂帛,於他所在的高處看來閃耀著如水晶般的光輝。更遠方的蔥嶺背後,則是附屬國西亞的領地。

範瑛回憶起自己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的場景,那時他隻是一名隨奧蘭帝國軍出征的黑甲騎士,而迎接他們的則是西亞的鐵與血。

他也依舊記得被鮮血染成暗紅色的落晶河、兵器碰撞的聲音以及士兵的嘶吼。西亞的騎兵曾是這個頑強的草原國家的驕傲,也讓他們在渡河的時候吃盡了苦頭。然而隨戰事一天天持續,這個國家傳說級的人物一個個在戰爭中倒下:當奧蘭士兵發現其中一位將軍的屍體時,驚訝的發現他的雙眼已被迷信的西亞人挖走——愚民們堅信這位將軍的雙眼受到了西海諸神的加持,脫離肉身後會化為龍晶。當這些活生生的傳說一個個在奧斯爾帝國先進的甲胄和武器下被無情的碾碎、消亡,輝煌一時的西亞也一步步走向了沉寂。

長達數年的拉鋸戰讓範瑛迅速成長,無論是資曆還是軍銜。

沉思之中,太陽已悄然爬上枝頭,微光驅散了夜晚最後的依存。炊事兵們首先醒來,他們簡單的為昨天的‘戰場’稍作打掃,便策馬去輜重集中的營區取來牛奶、麵粉、雞蛋、黃油以及一些豬肉和蔬菜,他們要在整支軍隊完全蘇醒前做好準備。

範瑛的身後,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他不由得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一位身淡金色鎧甲的騎馬少年為首,身後緊隨數名身披銀甲的騎士的一行人出現在他的目光之中。

少年有著藍如水晶的雙眸、黑灰色的秀發以及淡黃色的皮膚——這一切都為奧蘭王族的標誌性特征,腰間佩戴的頂端鑲有淡藍色寶珠的皇家彎刀也無聲的昭示著他王儲的身份。

隊伍的末尾處,一位白色皮膚、年齡與為首者相仿的騎手也緊緊跟隨著他們,他與其他隨行者一樣同樣身披銀甲,不同的是其頭盔上掛了一束紅色的飄帶,盔甲上也有不太顯眼的鎏金塗繪。

“範叔!您可讓我好找。”為首的年輕人將戰馬勒於將軍身前,飛身躍馬而下,三兩健步便到了範瑛麵前,身後的幾位騎士也匆忙下馬,緊緊的跟隨著他的腳步。來者的口吻中絲毫不掩其飛揚神采:“天色這麼早,要不要去河對岸的林中狩獵?西亞的使團應該中午才會來迎接我們。”他拍了拍腰間的佩刀,鍍金的刀鞘撞上腿甲,發出悅耳的脆響:“王城內的遊曆者曾經提到過,西亞山林裏的野兔可是人間至味!”。

'他早已忘記我們曾在這裏流過血',想到這個,範瑛皺了皺眉。同時意識到一個在內心中和孩子鬥氣的自己是多麼的幼稚,更何況是對自己十分尊敬的晚輩。

“不行,這太危險了。”範瑛努力的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嚴肅一些:“嬰誠,你的父皇把你托付與我,不是讓我教你如何玩耍的。”他走上前去,拍了拍殿下的肩膀:”你即將要麵對的是自己屬國臣民的朝拜,此行的目的是要讓你明白如何為王,而不是繼續當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