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再醒時,滿眼隻剩宮簾和珠曼。
“你醒啦?”姬長楦坐在榻邊,握著錦被,拓跋掙紮著要坐起來,微張著像是要說什麼,姬長楦意會,遞了他一碗水,“慢慢喝。雪凝霜我已經求來了,你等會叫人幫你擦藥。”
水潤過蒼白且有些蛻皮的嘴唇,嘴唇顏色回溫,他開口:“我……”
聲音沙啞得讓人驚訝,似乎語出驚人,他輕咳一聲:“多久了?”
姬長楦接過他喝過水的碗,先是一愣,後來了悟,回答:“兩個時辰。”
“都有誰知道?”
“太醫局的人,我已經讓他們封口了。”姬長楦明白他何出此問,也知其中後果。
“皇上呢?”他又咳了一聲,臉色更蒼白如紙。
“父皇也不讓知道?”
“對,不能。皇上想讓我活到他退位,如果我活不到,我就是棄子了。”拓跋輕笑一聲,無奈地搖頭。
“哪有這麼嚴重,貧血而已。”姬長楦歎了口氣。
他有一瞬間突然覺得拓跋靖術是個瓷娃娃,蒼白而精致的臉,棱角分明,有一種中性的美,亦柔亦剛,皮膚因為白皙而顯得有些瓷感,透著貴氣。他說幾句話就要輕咳一聲或是喘幾口氣,就好像件精美而昂貴的青釉瓷器,易碎的物件,讓人心疼,想擁有他,去保護他。
即使他知道,這樣看起來的蒼白隻是一時的,這個躺在榻上的少年,隨時可能翻起來打翻他,或者是殺死一個刺客。
隻是假象。
不是他的少年,也不是別人的,而是少年自己的。
“退下吧。”拓跋淡淡開口,薄涼而睥睨天下。
姬長楦驚於他的氣質,舉手投足間的貴氣,這樣的人似乎天生注定是帝王家的人,下意識開口:“是。”
拓跋瞌上了眸子,但很快又睜開了眼,壓低聲音:“三兒。”
“屬下在。”不稍不久,影三就跪在他麵前。
“這裏是哪裏?”
“太醫局。”
“把林太醫叫來。”
“是那天的小姑娘?”
“對。”
“屬下告退。”影三隱去身形。
一會兒後,林薇那個小姑娘就咋咋呼呼地跑進來。
“喲,拓跋大魂淡,怎麼進我們太醫院來了。”
“幫本王擦藥。雪凝霜在桌子上。”
林薇捏起了桌上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開了蓋,聞了聞:“雪凝霜這麼珍貴的東西你居然能弄到?不過你也別太得意,我會做雪凝霜!”
拓跋暗歎一聲,人才啊,一定要抓在手裏。
這抹藥真是件耗耐心的活兒,林薇一會兒就撐不住了。
“上次那個小帥哥叫啥呀?”
“帥哥?”
“忘了你是古代人。就是長得很好看的男子。”
“是影一嗎?”
“影一?名字起的好隨意,就和電視劇裏一樣。”
“嗯。”
“藥磨好了。喂,那個帥哥扣扣能不能給一下。”
拓拔滿頭黑線,感覺自己要破功。
“唔,又忘記了。”
“算了,我走了。”林薇風風火火地跑了,拓拔仍然滿頭黑線。
忽悠人這種事,果然是吃力的。
拓拔披上袍子,拿走了剩餘的雪凝霜,離開。
“王爺,好巧。”
是九皇子。
“嗯。”
“你的傷還好嗎?剿匪之事父皇說不急,你要不要推遲。”
“你就不怕推遲了,你就不能參加了。”拓拔挑眉,微笑著看他。
“隻要你無礙便罷。”話是說的鏗鏘有力。
“哼,以前咱們是同一條道上的人,我旁觀者清,你又有我的把柄,才助你一臂之力。如今,你要是想做到那個位子,我們估計是敵人了。”拓拔冷哼一聲,掀了此人假麵,“帝王之路不可兒女情長,若你有了軟肋,他還會選你嗎?”
“拓拔,你可別忘了,你姐姐的腿……”姬長卿收了方才的認真,似笑非笑,眸中帶點狠厲。
“姬長卿,你若是真如廢太子一般卑鄙,別怪我不念舊情!”拓拔猛地出手,捏住了姬長卿的脖子,“你以為你是誰啊?威脅本王?”
姬長卿麵色漲紅,喘了幾口氣。
暗自捏緊了拳頭,拓拔,你以為我真的想要天下嗎?我隻想要你啊!
“不過如今,我也不像以往那般衝動了。我姐姐的腿,我自會想辦法,不勞您操心。”拓拔頓了頓又說,“恭送九皇子殿下。”
姬長卿苦笑一聲,自知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轉身離開。
拓拔黯然,原來,帝王之路注定孤家寡人,這句話不是騙人的。
連曾經的好友,自己欣賞而有些心悅的人,都要離開。
果然,做什麼是都不能傾注太多感情,不然就輸不起了。
斜陽裹著淡淡的霞,壓過枝頭,驚飛那鳥。風吹過他的袍子,背影蕭條孤寂。
冬天,要來了。
好幾年了。
距離上次參加秋獵已經好幾年了,距離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二十年了。
這次他剛回來,秋獵就結束了,他還不知道第一是誰呢。
就忙著打理養私兵的太子了。
太子氣急,動了母妃。
爹也在戰爭中去世了。
姐姐的腿常年發疼。
就連自己也滿身傷痕。
倦了嗎?
累了嗎?
想回去嗎?
前兩個答案不知道。
但是一定是不想回去的。
回去有什麼意義嗎?
去假裝好學生考幾個高分嗎?
考給誰看?
誰會在意嗎?
還是說回那幾個盤口繼續做老大?
嗬嗬。
回去了。
就沒有像皇上這麼看重自己的人了。
回去了。
就沒有像姐姐這麼珍重自己的人了。
回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隻有一幫虛偽的朋友。
隻有幾個假裝看重,心裏卻鄙夷的老師。
隻有一間空空的房子和一顆空空的心。
不如在此過一輩子,然後死去。
至少曾有人對你牽掛。
上一世他不過是個拖油瓶,特麼名不正言不順,十五歲被打發出去,每個月給點交房租的錢。
親媽看不起他,因為親爹而恨他。繼父也就當是空氣如果不是因為之前年紀太小,也不會讓他帶在家。那個繼父的女兒,和他同一個年紀,她能享受一切,並且有精力鄙夷他。
她特麼有什麼好的!
她爹有錢了點嗎?
那個時候他並沒有覺得自己有多麼孤獨,隻是想問他還這麼小,為什麼要承受這一切。
後來他心如死灰,帶起了麵具。
多麼美好。
學校裏他是五項全能的神,隻是老師看他不爽了點,校長不清楚真相,對他也很尊重。
盤口裏他是年紀輕輕但是手段狠的堂主,沒人能從他的臉上看出真實年齡,也沒人敢輕視他,幫主因而去關照了校方。
隻是到了一個人的時候,她還是那個小小的女孩兒,沒有因為暗戀而飽受煎熬,隻是因為難過和嫉妒一個人默默流淚。
是多麼膽小,連哭都不敢出聲。
淚水滴答滴答落到地板上的聲音,多麼美妙。就像夏天如雨的汗,酐暢淋漓。
但他也的確愛過一個人,但是這個人走了。
當他以為自己什麼也不剩時,是那個人救贖了他。
後來就真的什麼也不剩了。
他隻是想求求有個人可以愛他而已。
不論是母愛,父愛,還是別的愛都行。
一顆真心願意被踐踏,最後被踏碎了,然後卑微的求有個人可以將碎片縫上。
突然,有一種,懷念煙的味道。
披風在身後搖搖晃晃,一切的委屈,責任,都由這具頎長的骨架支撐。
鎮南王王府。
姐姐讓太後娘娘接走了。
父王當初常年在外,南疆也有王府,回來居住的日子極少。
母親不喜熱鬧,奴仆本來就不多,父王戰死後,就隻剩沒幾個後院的雜役了。
整座王府顯得空蕩蕩的。
“王爺,您回來啦!”茯苓那小丫頭瞧見拓拔,就跟瞧見那什麼似的,歡脫得很。
“你這小丫頭。莽莽撞撞的。”拓拔笑眯了眼,刮了刮她的鼻子,見她一襲淡青色婢女服,上頭繡著百合,顯得整個人靈巧的很,用一個指節抬起了她下巴,“王爺我若是男子,定然許你做通房大丫頭。”
“王爺……”茯苓羞紅了臉,抬了抬脖子,別開了臉。
“小樣兒,還害羞了。怎麼,翅膀硬了敢忤逆本王了?”
“奴……奴婢不敢。”茯苓福身。
拓拔仰天長笑,心情很好的樣子。
且長歌,縱馬天涯笑輕狂。勢破竹,推杯換盞,又醉酒鄉。劍影刀光直取麵,巋然不動臥沙場!傳佳話,或沒於塵,我又何妨!
【《憶秦娥》】
隻聽“鏘”得一聲,那玉龍歸了鞘,白光忽閃,似有驚龍飛過。
那山上之人呢喃:“拓拔啊拓拔,我來了……”
縱然間,天降光,直取山川。
鳳閣龍樓深處,觀星台上,那人憑欄遠眺,說道:“這天下大局,怕是有動蕩,江山要亂啊。”
身側侍童驚恐:“天下要亂?!”
又聽那人道:“隻有那紫薇星宮上的帝王,方能救世了。”
“您說……”侍童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個字。
他麵色凝重,沉吟:“對,隻有他了。”
金鑾殿。
夜色濃重,燈初上。
“皇上!靖國傳來密函!”
姬觴接過信封,打開那火油印,低聲念道:“我國有難,望晉皇助朕一臂之力……”
最後一行:“表弟,表哥我不願把這江山交給一個不仁不義的逆子,且助我一臂之力。靖晉兩國定結永世之好。”
姬觴的目光在燈影上定了定,擲地有聲:“傳驃騎大將軍周子璟和鎮南王拓跋靖術進宮!”
燈油滴落,燭火搖曳,要開始了。
元胤二十五年,晉旗揮起,趕往東北方靖國支援。
主帥周子璟,副帥拓跋靖術。
九皇子高陽王披戎裝曆練。
燕山剿匪事件暫且推遲。
天下風雲,西北狼煙再起。
三皇子同一品將軍祁玨赴大漠清理其餘小國。
江山板塊動蕩,星格散亂。
亂啊!
“報!前方就是燕京了。”士兵匆忙入了營帳,向主帥稟告。
周子璟點點頭,向拓拔看去:“王爺,我們這十日快馬加鞭,可否再多休息一日?”
“這靖王宮裏宮變,皇子幾乎被清光,隻剩兩個公主了,多一日便多一分危險。”拓拔沉吟,“高陽王九皇子同我還有五十人小隊先進城。馬上要入夜了,如今城內局勢緊張,你們不可貿然。本王還是很相信周將軍的。”
拓拔走下坐台,從架上取下佩劍:“景嘉駿,帶上我們靖家軍的五十人。”
靖家軍是拓拔的私兵,規模較小隻有百來人。
皇上對養私兵這一事痛恨到連親兒子都流放了,他豈能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