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拉著車,車拉著人。父親要去一個偏遠的縣城傳教,父親給他取了一個很大的名字——江誌武,他不懂什麼叫做“傳教”,也不懂他的名字有什麼含義。
他知道大哥叫江尚武,三弟叫江威武,他們兄弟三人的名字中有相同的一個字——武。他知道在家鄉,父親是地位很高的阿訇,是開學阿訇,開學阿訇是什麼呢,是伊斯蘭教中傳經散道的人,是全麵執掌清真寺各項事物的穆斯林。父親並不和藹,母親也是,母親甚至尖酸、甚至刻薄、甚至惡毒。年紀尚小的江誌武看明白了這個母親和上一個母親的區別種種,父親卻對此渾然不知。之所以清楚她的尖酸,刻薄與惡毒,是因為這一個母親並不是自己的生母。他不喜歡三弟,因為三弟總是因他老實、安分而欺負他,離開母親後,他唯一的依靠,隻有大哥,親親的大哥,他便將大哥當做父親,當做母親,當做哥哥——他唯一的兄弟。三弟在他心中已然是一個小小的惡魔,即使是小小的,也擺脫不了“惡魔”兩字。
路太差了,幾乎車轍所到之每一處都會猛親一口地上大大小小的坑,看上去甚至還有些可愛,它們散步在土路的各個地方,像掉進草叢的羊群。這樣可愛的東西讓他感到不適,車實在是太晃了,他覺得胸腔以下,肚子以上的地方裏麵有一根棍子在攪來攪去,時不時還戳一戳、扯一扯,這些時刻,就更痛了。那是胃,他不知道。他不敢告訴父親,因為繼母正靠在父親的肩上休息。暮色中,七歲的男孩在坐牛拉車上想念生母,想念每一次他玩耍之後,邊斥責他貪玩邊笑著為他洗去滿是汙泥的衣服和小髒手的母親。母親教會他第一句古蘭經,在他興奮了一整天而睡不著的夜晚,抓著他的手。母親還會淺吻他的額頭,在灑滿陽光的院子裏對著主,為他們兄弟三人祈禱、祝福。他想吐,又不敢吐,想念母親,又無處可說,在深藍的天空裏冒出第一顆星星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哭了——看見的星星仿佛就是母親。三弟在一旁熟睡,有了這顆星星,三弟似乎也不再可恨了。眼淚滑落,掉在大哥的食指間上,大哥伸展右手,將他望著天的小小的頭護在了臂彎。星星開會似的都出來了之後,父親終於發出了下車的命令,繼母滿臉的不情像是埋怨到得太早,還沒睡夠。禮縣,一個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的地方,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縣城。父親要在這裏傳教,意味著這裏就是以後的家。
小孩子的適應能力還是很強,沒過幾天,江誌武的心裏就有了一張活地圖,街頭巷尾,沒有不熟悉的地方,再說了,有大哥在呢,他既不怕迷路,也不怕受欺負。他不喜歡跟三弟一起出去玩,三弟總是不聽話,回了家還總愛告狀。父親整天忙著四處傳教,自然不會理會這些事,所以,家裏的事都是繼母在管理,包括用纖竹棍抽打誌武那雙生母愛惜十分的嫩嫩的手,包括到了飯點也故意不讓誌武吃飯,包括在父親麵前誇大謊言,破壞他和父親之間本來就少得不能再少的骨肉情。他心想——怎麼會有這麼討厭的女人。有時候他明明沒有犯錯,卻也免不了受皮肉之苦,真是沒有自己的媽媽好。
禮縣小,所以縣城裏擁擠而髒亂,男人們個個都戴著白帽子,有的帽子還鑲著花邊——這是有錢人的標誌,他心想,很小的時候在也見過父親戴。街上除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還有長得全不一樣的牛和羊,有的羊年齡大了,還長者一小撮胡須,見到的小孩子都忍不住要去摸一把,可是老羊高傲,不願意給人摸。它高傲,因為它根本不知道係在他脖子上的那根繩子究竟要牽它到什麼地方。那時他七歲,卻覺得有時候自己就像那隻不知前路的羊,繼母則是繩索另一端的人,他害怕繼母,可一個小孩子,能如何反抗?明明住在自己的家裏,卻常常被寄人籬下的感覺包圍;明明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卻從給予過愛與信任;明明是一個母親生下來的三弟,卻總讓人覺得這人的心被收在繼母那裏。在禮縣的幾年光景裏,雖然有哥哥在身邊,孤獨還是不可抵擋地籠罩著他。
二.
和大哥一起出去玩能讓他感覺到快樂與溫暖,他能在大哥身上嗅到親情,那是大哥和媽媽身上特有的味道,比粉蒸牛肉還要香許多,父親、繼母和三弟身上都沒有。到了開齋節,禮縣周邊各村鎮的穆斯林都來到縣城的清真寺,本來就擁擠的小街道此刻變得密不透風,人擠著人,人圍著人,像一堵堵不可攻破的城牆。十三歲的江尚武拉著七歲的江誌武在人群中穿梭來穿梭去,誌武覺得他們倆像兩隻小山羊,更像兩條小魚兒。是啊,魚兒,自由自在。人群是河流,清真寺就是大海,這兩條魚兒在禮縣這片幹旱的土地上,快活地、幸福地、敏捷地穿梭著,他們要去清真寺一睹盛況,這是兄弟倆最喜歡做的事情,對於穆斯林來說,開齋節是十分重要的節日,對他們來說,這更是看熱鬧的大好機會,小孩子,誰不喜熱鬧?。大哥是大孩子了,他的手也大大的,能把小誌武的手整個地包進去,哥倆的手攥在一起活像那羊肉餃子,弟弟的小手是香香的餡兒,新鮮羊肉剁成的肉末加上打好的雞蛋,還有提味除腥的蔥花和蒜丁。哥哥的手則是嚼勁十足的圓圓的餃子皮,不知道要將擀麵的力度掌握到多麼爐火純青的地步才能擀出這樣好吃的餃子皮。他在密密匝匝的人流中想起了母親包的羊肉餃子,無論形狀、口感,都稱得上極品,想完了餃子就開始想念人,母親,穆斯林稱做“溫母”(音譯,阿拉伯語),一瞬間,街道不再擁擠,人生不再鼎沸,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離清真寺越近,就越是安靜。一個七歲的孩子,在那個時候感受到了真主的存在,就在他的頭頂,注視著他,那可是千千萬萬穆斯林心中最神聖的信仰,他感覺到,真主很慈祥也很善良。一股力量穿行在他身體的每個部分,每一根血管,每一顆細胞。這股力量讓他不自主地虔誠起來,像聽見陣陣頌詞那般。他閉著眼睛,隻跟著大哥走,他緊握大哥寬大的手掌,就像緊緊的攥住了真主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