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是誰,原來是元主子。”他勾唇一笑,掃我一眼之後錯開了目色,複又頷首徐徐一歎,“那等子事兒本是一個字都不該提及,但這當口我正煩悶著,可巧婕妤又撞見,便跟紅妝姑娘一吐心事吧!”
這又是婕妤又是紅妝姑娘、前邊兒還有了元主子的,稱呼倒是委實多,但自他口裏吐出來卻又一點兒也不覺的有所違和。我沒有多話,單手托腮耐心靜聽。
他微有停定,後隻探指入了寬袖、從內裏小揣中取出一方絹帕遞來。
我接過在手,借著月華輕微的熒波凝眸頷首去瞧,見上麵規整的抒著一行行小楷,那些看來略略熟悉的字眼逐一掠過,方豁然起了一驚!這字字句句正是那日在迎新的宮宴之上,芷才人語鶯所唱所吟那首小曲兒:“轉盼多情多留戀,百年預約來生眷,心願切莫不得遂!若此生長恨注無緣,願身化地下並頭蓮,纏枝纏連、連理新結,黃塵一捧體散魂兒不散,再了前生願。”字跡雋雋,風送墨香,落款是“語鶯敬於公子清歡”。
“這是語鶯留給我的絕筆。”清歡的口吻有些幹澀,自此在耳畔繆繆然飄轉過來。
……
這一夜,他聲波坦緩的將那一段故事於我徐徐道來,其實也委實不算一段故事,橫豎就是一場無奈的蹉歎,又於這伊人已去之時、月夜之下緩緩道出來,便多多少少有些隔世又偏於哀傷的味道了。
他說他並不知道,原來那紅香閣裏風頭無匹的花魁語鶯,她是喜歡他的!這樣的喜歡深埋在她心底不知已經多久,而他的世界有曲樂笙歌、有春華秋實、有自然變化四季兜轉輪回……但沒有她,因為好似從來就沒有注意過一個她!
後覺的人永遠都是最悲苦也最無力的。我靜心聽他這樣波瀾不驚的言完,後抬手緩緩搭上了他的雙肩,就這樣無聲無息的給予他安慰。
心下思緒如潮,我亦如此驚覺為何語鶯要在聖上麵前推舉清歡!原來她愛的人不是皇上,是清歡……
就在這月曉風清意亂情醺的一刻,我對語鶯有了截然不同的一些看法。但令我著實又覺無奈的是,語鶯她分明不愛皇上,但卻還要一直小心固執的想要死守住皇上。這不僅是她自身的悲哀,亦是這後宮裏極多女人的悲哀,更是命運的悲哀!
“那你的心裏有她麼?”清念漸次沉澱,我將思緒退淡了哀苦的顏色,徐徐緩緩問了一句。雖然清歡的意識裏,對語鶯的認知趨近於無,可這一刻他難免不動容。這個與我無關緊要的答複,我還是想知道。
清歡把頭漸漸埋了下去,於臂彎間歎一口氣,旋即抬目顧我,麵色被月影清輝剪影的有幾分虛浮的透明:“我隻能說無論她在不在、即便現在讓我知道她的心意,我也隻能對她說一句抱歉……我,我……”他說不下去了,清俊的眉目也倏倏然起了彌深的糾葛。
我忙抬手又撫撫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的……不要著急,不要強迫自己了。”一個男人在女人麵前變得糾葛輾轉、難明百味起來的樣子,從來都能輕而易舉就撞開女人一顆細膩敏感的心,從來那麼容易便能引人憐惜。我心頭略疼。
清歡終於將這起伏情態平複了好,麵上牽動一個微笑,對我頷一頷首:“謝謝你。”抿唇又將歎息往心口裏氤氳了去。
我便抬手往他腰上搡他一把,打破這尷尬:“行了,跟我還這麼客氣起來了?”語盡佯裝不悅的把頭側了側。
他便一笑,在我側眸重又一顧的當口,見那雙目間有奕奕的光澤閃爍翩躚,恰如三月鶯歌淺繞間跌碎在柳木林、杏花雨中的一縷微陽……
這天夜裏回蘅華苑已是很晚,沐浴之後獨臥寢榻便思緒若潮。清歡與語鶯一事不期然惹出了我太多思緒,使我幡然回首我走過的路,又順著這樣一條不算平順、甚至何其艱辛的路再觀眼下,頓覺自個得著皇上的恩寵其實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而我,又為什麼那樣貪心的忘記了曾經的貧瘠、在這已然得到許多的時刻卻還想要更多?
大千世界眾生芸芸,離合聚散間兩個人在一起實在不容易,更況且還是兩個彼此喜歡的人呢!這樣的喜歡無論出於什麼樣的緣故,都委實是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