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燭影闌珊間,她頷首淡淡,垂了眉彎了然一歎:“難怪就在幾日前,本嬪跟蓉妃在禦花園裏不期然遇到的時候,她跟我說你素來是個靈竅的,她想向我討了你。”波瀾不驚,淡泊中又有如許恍若洞穿世事的沉澱。
傾煙總也是這麼一副淡然從容的模樣,似乎即便是天翻地覆這樣的大陣仗擺在她眼前都不會令她皺一皺眉彎!這模樣使她整個人都蒙上一層不合時宜的老邁,很多時候都令我無趣、且覺的她呆板。但此刻又叫我覺的這是一種殘忍,也是一種慰藉。
一個女人之所以可以活的練達而堅韌,還不是因為她周身所有的棱角都已在天風的磨洗、歲月的蠶食之中一點點變得平滑光鮮?但傾煙的平整如鏡卻是連那鬥誌、那心氣兒都跟著一並的沒了痕跡!起初我覺的這很不好,而眼下我又忽然覺的這未嚐不是一種好事。
但有一點是我一直所好奇的。
“娘娘。”緩緩離開傾煙的懷抱,我抬袖慢慢把麵上的淚痕一一拭去,趁著心念忽起,就口問出心中積蓄已久的那重疑慮,“自從跟了皇上之後,你一次次被他的溫柔所感化、而轉瞬又被他的凜冽所中傷到幾近成瘋。”腦海裏不覺浮現起傾煙那一次次狼狽的模樣,那一次次或於晨曦、或於永夜間噩夢醒轉而突忽爆發出的一聲聲歇斯底裏……往事幕幕尤其鮮活,而這猶如噩夢的枷鎖其實現下也從沒有離開過,“我知道你的心中,大抵是不會有怨恨的。”即便有,也會被傾煙很快便壓下去、很快便化為一聲冗長的歎息而再也不見。我又道,“那麼,你對皇上可曾有過一瞬間的動心?”有沒有過呢?她,會有過麼?
安靜的冬夜這時忽覺更為靜謐,半晌無聲,隔過幾上那垂淚宮燭散發出的光與影的微小熱度,我抬眸將目光定格在傾煙如是姣好的眉目間。
終見傾煙神色未動、而眉心一蹙又展:“動心?”她微側目,溫和的唇畔居然扯了微弱的弧度,“我從不曾動心。”又轉首沉目,聲息一落,“因為我根本不曾有心!我隻是失落……”
她停住,而我心弦也跟著一撥弄。
這時又見傾煙重把視線落到我的身上,蹙起的眉彎並著神情語態一樣富有深意,又近似是在告誡:“妙姝,我們都是宮婢出身,承了主子的福澤陰蔭才做了這正經娘娘。”於此微停,聲波起伏的不太大,她一雙眼睛對著我一雙眼睛,語息有些熱切,“什麼是自己的,什麼不是,從來清楚明白。妙姝。”又一喚我,低微卻一字一句吐的清晰,“你跟本嬪最本質的區別就是,我從不曾忘記自己是什麼身份、又是因了什麼緣由方一路至此境地。而你,根本就不曾記起過。”最後一句更像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傾煙的話帶著穿透我靈魂的大張力,使我再一次不得不俯下身子直麵自己的陰暗……我心潮又湧,一團急緒起的湍急灼熱。
耳畔又是傾煙一句沉聲一歎的補充,順入室的穿堂風飄轉的有些蒼茫、又有些沁出韌力。她道:“整兩朝的歲月更迭人事聚散,這麼多年、這麼多事兒,何必呢,還看不開麼!”
“心……心是什麼?”我抬首揚瞼,以一聲訕訕譏誚打斷了傾煙沉澱的語息。
終於發現我的野心已經再也收斂不住,無論那初衷是什麼,這一刻當下的本心卻再也欺瞞不了我自己。
情朝起的太急太繁,一股戾氣順著心口如吐著信子的長蛇般一路蔓延、纏連至腰身、至肩胛。這一刻似乎舉止言行由不得了我自己,順應這心氣,我猛地一個拂袖退離開傾煙幾步。燭影溶溶,斑駁的光影鋪就各處,把這不大的空間滋生出離合如夢的恍惚:“我又何曾有心過!可我無法做到散卻這心氣,這麼多年,自從我入宮初始的第一天起從我懂得人間世事的第一日起就已經注定散卻不得了……”不帶任何停頓的急急利利,我覺的自己不僅沒了心、甚至連魂魄都也沒有了!就此對著傾煙起了更高的利語,並著整個人忽然開始搖搖欲墜、忽然染就許多癲狂,“我不該這樣,我不甘心!我也不會是這樣!”
我不記得傾煙是以何樣的麵目入目了我的瘋癲,不記得她萬古無態的麵上染就了怎樣的神情,是無奈、亦或悲憫。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不是流了眼淚,不記得最後是怎樣扶著門扇跌跌撞撞的就此離開。
我隻記得,滿室的燭火在我眼簾裏交織融彙成一連串的光影璀璨,這光影模糊了我所能入目的天與地,最後隻剩下一大片無法辯駁一人一物的朦朧的橘色影子……以及,我終於背離了那個最初的無邪夢想,拋卻了信仰也舍棄了關於良善的堅守,有若做繭的蠶蛹破繭而出,化為飛蛾的那一瞬間便注定它日後更為悲涼難逆的、撲火成灰的最終命格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