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蓉妃聞我如此言語,有須臾微愣,旋即鼻息輕一嗬聲,即而轉了眸波落向院子裏一道假山盆景前,“你說的沒錯。”她似笑又隨心,“這一遭行事雖太過大膽了些,但是……效果還不錯。”於此一轉眸波重落在我身上來,“皇上對你這不曾謀麵的‘白狐仙子’、‘故人芳魂’,是愈發的著迷了!”她一頓,“甚至……陡然就一躍而就至了近乎於狂熱的地步去!”
她後麵那一句話聲色兀揚,不逼仄,但叫我渾身一打激靈!
我的忖度果然沒錯……
“那娘娘的意思?”我不願再同蓉妃過多兜轉,抬目凝眸直抵著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過去。
蓉妃亦幹練如斯:“本宮的意思,你不明白麼?”聲息略低,透著一絲冰雪的清漠。
她這張臉依舊是嫻靜且出塵的,冰俏之餘有一種天然純淨的恍惚感,但內裏暗藏深醞著的其實是太不純淨的陰霾暗嵐……
我早已習慣了深宮之中這些麵不對心,此刻對著蓉妃這一張仙子般氣韻的麵靨卻還是禁不住惋惜:“奴婢,明白了。”惋惜這一個玲瓏剔透的純粹性靈已被染就了市儈的荼毒。但轉念我自己呢?心頭一黯,頷首應下。
我,自然明白,我要做的便是繼續順應蓉妃的安排,擇一恰到好處的時機,以真實麵目與皇上直麵……但這個時機其實更難尋,因為此前所行所做所有的鋪墊,為得其實就是那將自己真正推往風口浪尖、再不容回頭的至為關鍵的那一刻!
但一語落定,內心忽覺一陣負罪……我利用了自己的舊主,來謀這對舊主癡情不移的帝王的一顆心。利用一個人對另外一個已經不在的人狂熱的愛,來達到自己偷得他心、占據他念、最終獲得權勢利益以及根基深種的目的,這是世上最殘忍的大罪!
“明白就好。”
但世事的繁複已不容我有片刻時間去感懷那些有的沒的亂亂紛紛,蓉妃一句且歎的話重又把我喚回了神。
我順勢看過去,見蓉妃已把身子略微側轉,抬手拈起幾上的青瓷綴粉桃花小壺,滿了一盞清茶後捧於唇邊慢慢吹著:“本宮喜歡的不止是你這份膽氣,還有你的聰明,最主要的……”她抬眸,麵色未變,口吻是平和的,但正因了這份平和中所牽帶出的欲蓋彌彰,才更令人錚地一下就感知到有一種無形的氣場應運而發,這氣場直抵心魄、叫人顫粟,“是你那從來就沒安分過的不甘的心!”她語氣一落定,旋即垂眸抿了一口溫溫的清茶。
我心甫躍……蓉妃終於挑破了我們之間這一次薄紗,她隻一語便殘酷且直白的拆穿了我所謂“一切都是為了湘嬪”、“一切都是迫不得已”這些個虛偽的麵具,使我不得不再一次正視自己的陰暗麵、直麵自己的狹隘。
“甘與不甘,是奴婢的心境,亦是娘娘練達態度之下所一針見血的揣摩。”我展顏定目,朱唇緩緩沉吐,“而能被娘娘相輔相成的器重,是奴婢的時運。”這雙星目凝著些微華彩一路向蓉妃緩緩看過去,不卑不亢,沉仄的語氣透著一股堅韌的不羈,又一如戈壁灘上經年飛沙走石下忽就破土而出一朵滴血的罌粟,漸漸那罌粟又以其隱於血脈的本性開始層層盛放、為最美最瑰麗也最魅惑的一株嗜邪的陰靈。最終再也沒有誰能去俯視她的鋒芒,也再沒有誰能去控製她……
一倏悠天風拂樹,虛白的冬陽傾灑而下,這點點金光便隨著疏影的晃曳而一蕩一蕩起了水波浪濤的韻致。屋內景深也開始跟著明明暗暗不住交疊。
有暗影打下來,鋪陳在我的、在蓉妃的麵靨與眉目之間,將原本柔和的輪廓鍍上了一層烏沉的厚重,便有遊絲樣的神秘與不可測潛移默化間一點點細滋慢長。
一時無言,唯有兩道目光相互直視,因沉默而把這分明不算敵意的目光作弄出逼仄的鋒利。
良久良久,蓉妃靜水般的麵孔忽地緩緩溢出一笑,這笑一圈圈於她唇兮漫溯生就,淺淡而清涼。
我亦揚唇淺淺一笑。
沉默的氣氛隨著笑靨的舒展而終歸被打破,同時,一些不用言及、已然會意於心的東西也在對視的一瞬便已於彼此心口直抵著灌溉進去,堅韌不移、態度明確。落地,便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