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那被杖斃、那眼下通身伏在刑凳上哭得歇斯底裏死去活來的宮娥,我心下隻連道著她該!委實該!
或許這個世界上當真就有很多物極必反的事情,譬如溫潤的君子是披著男人的皮囊、其實生就了一副女子的魂魄,故而他溫潤謙和、內睿細致;而我即便不是什麼似玉的佳人,在我這麼一具女子的皮囊之內所潛伏著的,該是一副男子的魂魄。
就又譬如當下,這般血汙四濺哀喊並起的殘酷場麵,在場那一個個宮女太監大家怎麼說都是主子身邊兒的一等宮人,算是心腹,多少也該是見過些宮裏的陣仗的;卻一個個都那麼副顰眉斂目麵色發青的緊張且不忍、又夾帶些微怯怕的模樣,掃了一圈見也就隻有我一個算是個鎮定從容、冷眼默觀的。
當然,我沒有發現淺執,且簇錦把頭順勢偏向了一邊去、麵上神情我沒能看清楚。
其實我心下裏未嚐不是與他們一轍的怯怕、亦或者有那麼幾個瞬間那宮娥叫的慘了、場麵血腥且淩亂的狠了,我也生就出了些許悲憫與不忍來。
其實我們同病相憐,正因了這共處一宮、何其相似的格局所生就出的同病相憐,故才令這些見過幾重風雨的人流露出柔軟的一麵來……所不同的是,他們沒能忍住流露在麵,而我好處恰當的把那本該顯在麵上的感情全部都、一絲一縷都不肯顯出柔弱的俱數放在了心底裏去!這是我與他們最本質的不同之處。
又一聲歇斯底裏的哀鳴之聲破空漫溯,這一時倒與先前任何一聲都那麼的不盡相同,有些像一個性靈結束這一場人世苦旅、臨行前掙著索命的鐵鏈拍著煉獄的石門最後一次回望塵俗、不甘而飽含太多蓄心怨恨的一聲絕唱……
便一任鎮定如我,還是沒忍住在這近乎吞噬人性與飽浸殘忍狠戾的場麵烘托之中、血腥洗禮之下,並著這一聲最後的淒厲哀鳴而把身子一個打顫!旋即下意識的想要找到一個承載心浪拍擊的地方,我就勢一把握住了身邊簇錦的手。
幾乎瞬息,簇錦亦死死的回握住我的手。
我們二人的力道是如出一轍的發緊發狠,即便指甲已鑲嵌到了彼此的皮肉裏去,即便這絲絲疼痛之感變得越來越明顯也好似渾然不覺。
簇錦的手心是冷的,我的手心亦是冷的、發森的。即便我們麵目之上偽裝的多麼滴水不漏、多麼神容規整,這麼份緊握雙手十指相扣的鼓舞還是出賣了內心的脆弱。
就一股徐徐天風幽幽漫溯,簇錦突忽而起的一句話也順了風勢徐徐漫溯。不大的聲音,甚至低微到幾近於自語的調子,卻那麼令我渾一激靈、脊背發緊……
她麵色漸趨蒼白,湊於我耳畔不動聲色緩緩道:“這正被施以杖刑的宮女,我是認識的……她不是皇後宮裏的人,是那日將蠟油不慎潑灑到我身上的、莊妃的宮人。”
她這話吐口的如一陣風兒一樣,輕微微的,卻極快一下就漫溯進了我的耳廓裏、又順著落進心裏!
我想,我可以理解簇錦此時懷著怎樣一種糾葛的心境了!
即便這個宮女的死是自己作踐出來的,即便這個宮女曾與她有過節,但若不認識還好,當一個自己認識的人、哪怕隻有一麵之緣、哪怕是有所過節的人,當她就這麼趴在這裏,而自己眼睜睜的看著她在眼前漸次沒了呼吸、漸次死去……內心還是會攪湧起一懷軒然大波的!這種感覺遠比我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就此死去,更會令自己產生一種朝不保夕的茫然與惶恐之感!
我想去安慰簇錦幾句,告訴她這就是“惡人自有惡人磨”的現世報!但我發現我說不出這樣的話,哪怕是故意做出一副輕快麵貌我也做不到。
但事情尚遠不止我想像中的那樣簡單,回去的一路上簇錦都是悶悶寡歡、神色低迷。
我知她心裏不好受,偏生麵了方才那一場殺雞儆猴的杖斃,此時此刻的我亦是做不得半點輕快出來。
而簇錦到底與我是貼己的,在臨近錦鑾宮一帶的一叢柳木枯枝間,她忽地停下腳步,旋即偏過頭去伏在我肩上嚶嚶泣泣低聲哭起來。
我一愣,順勢抬手拍拍她的脊背才要安慰她,卻聽她在這時到底再忍不住、將隱藏心底那一通真實的抱愧就此啜泣著盡數道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