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有小宮娥進來默默燃點起一盞盞暖橘色的宮燭,這成陣燭盞便自內室進深一直並連到小門牆隅,排列似如長蛇、清影恰若騰霧,明明滅滅的光斑將傾煙這有些散漫的溫柔情態剪影出幾許招搖,倒不淩厲。
“娘娘。”我盈然一笑,邊把身子讓了一讓顯出淺執,“這是漱慶宮蓉妃娘娘身邊的姐姐,來奉了蓉主子的命,給娘娘您送糕點的。”
淺執應聲又把身子欠了一欠。
傾煙了然的對我點點頭,我便上前去攙扶著她站起身子走向淺執。她眉目間溫婉和煦如故不減,瞧了淺執一圈:“好生俊俏的丫頭,倒是有心了。”邊轉目示意身邊的小宮女去取碎銀子打賞。
她這句“有心”言的委實深意,也不知是在說淺執一路送糕點過來的有心,還是在說蓉妃娘娘的記掛委實有心……橫豎這字句是看不得表麵的。而背後或隱或顯那些深意,在明白人那裏其實也都不是深意。
淺執謝了傾煙的賞,又聽傾煙命取過食盒,便又謙然將食盒遞給了我。
我貼己的打開蓋子,才堪堪露了個縫隙,便有滿滿的關不住的荷花清香味徐徐溢出來。隻覺是不緩不急的,可誠然卻是隻在頃刻這香味就遮迷了整個內室。
取出翡翠碟子呈給傾煙,抬眸時見一段段通體瑩白、切成四角橢菱形、其上平撒椰蓉又於中間點了桃紅的荷花糕躍然於目。觀這形態玲瓏可喜,瑩白的糕段子因是取材糯米的緣故而在燈下似泛透明。其形態並不繁複,卻也正是這樣一種簡約的樣貌、配上那遮不住的香氣,才使這糕點脫去豔俗、顯出離塵氣息。
傾煙抬手自我捧去的翠玉碟裏取了一枚,湊於唇邊咬了一口,須臾後又起了一微笑:“這是荷花糕?”略頓,“揉碎的新鮮花瓣與花汁、花蜜混雜一處,真真是甜糯適度、清香怡人。”
“正是呢。”淺執嫣然回聲,又以目光點點食盒裏另一個水晶碟子,“這一碟糕點雖形狀、色澤與方才那碟看來無二,其實口味不同。”
“是何口味?”我轉目瞥了一眼,邊抬手取出這水晶碟子,邊就口問了句。
淺執便道:“是以幹蓮子研磨成細粉,後加入其中的。”
她且說我就且看著,在宮燈映照下果然見這水晶碟子裏放著的糕點與方才那碟不相同,是雙層的,中間那層夾雜著微褐色的餡料。
傾煙沒有駁了這等好意,又取了這裏的一枚荷花糕細細品嚐,須臾頷首道:“芬芳軟糯依舊,卻比方才那個多了些踏實感。但都是一樣的美味。”她側眸看定淺執,溫聲柔柔道,“這荷花本就是一清雅之物,卻也明豔清雅自身兼得,其明皎若太陽升朝霞、其媚灼若晶玉出淥波。它可開花、可結蓮子,有五穀之實而不占五穀之名,集百花之長而去除其短。也怪不得這荷花糕這般得心。”須臾一轉,“代本嬪謝過蓉妃娘娘。”她於此一頷首。
傾煙這話言的委實是夠明白了!她看似是在誇讚荷花如何不凡如何高潔又柔媚明麗,其實分明是在暗指蓉妃娘娘、溢美蓉妃娘娘!
蓉妃之“蓉”,便是“芙蓉”。“芙蓉”,不也正是荷花麼!
同理的,蓉妃要自己的貼身宮娥來錦鑾宮送荷花糕,獨獨又是這“荷花”二字,意味不也是明白?再加之白日裏長樂宮前皇後與莊妃的刁難、蓉妃關鍵時刻的幫助解圍,那意圖又怎不是明顯的很了?
立足深宮,免不得拉幫結派建立共盟。蓉妃與皇後、莊妃素來不合,而湘嬪更是被這二人所深深排擠與打壓的。那麼蓉妃與湘嬪之間走到一處也是遲早的事兒!
再瞧瞧時今已是弘德三年了。當今皇上不曾似前一朝皇帝那樣耽擱一兩年的為先皇守孝,那麼秀女的大選就不會推後,每四年一次,瞧著弘德四年就要來了,到時宮裏新進了小主,這風氣則必定又會變上幾變,也難怪蓉妃要趕在這之前向傾煙表達結盟靠攏之意。不早了,也是該作打算了!
一圈圈沉水香漫溯於空,如是清雅淡泊的出世之氣,倒把方才摻了蜜糖的荷花糕的氣息斂住幾分去。
我得了傾煙的命,將淺執送出苑門、差了小宮女送她回了漱慶宮後,又遠遠望了她漸趨淹沒在溫吞夜色中的背影一陣,後往回折步時就動了心思……
掀簾子重又回了內苑,見傾煙似乎正持著極好心情的親自去剪一段燭蕊。
我也沒攔著,徑自把身子立在屏風前凝眸定格向她去:“娘娘。”啟口沉聲,“我們總得有個靠的。”不多,就此一句。
我是什麼意思、什麼心思,傾煙自然明白的很。她沒有抬目:“你擇個日子,幫本嬪去漱慶宮茗香苑走一遭吧!”這時才甫一抬目,向我瞥來的兩道神光分明諱莫如深,她朱唇開合、一字一句,“代我,好好兒謝謝蓉妃娘娘。”
我心一凜,自然是不消多言,心思自有玲瓏處,深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