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經典情書
第10章 林覺民與妻書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夠?司馬青衫,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也。語雲: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於啼泣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憶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嚐語曰:"與使吾先死也,無寧汝先吾而死。"汝初聞言而怒,後經吾婉解,雖不謂吾言為是,而亦無辭相答。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嗟夫!誰知吾率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憶後街之屋,入門穿廊,過前後廳,又三四折有小廳,廳旁一室,為吾與汝雙棲之所。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並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及今思之,空餘淚痕。又回憶六七年前,吾之逃家複歸也,汝泣告我:"望今後有遠行,必以告妾,妾願隨君行。"吾亦既許汝矣。前十餘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語汝,及與汝相對,又不能啟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勝悲,故惟日日呼酒買醉。嗟夫!當時餘之心悲, 蓋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誠願與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勢觀之,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汙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國中無地無時不可以死,到那時使吾眼睜睜看汝死,或使汝眼睜睜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離散不相見,徒使兩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試問古來幾曾見破鏡能重圓?則較死為苦也,將奈之何?今日吾與汝幸雙健。天下人之不當死而死與不願離而離者,不可數計,鍾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而不顧汝也。吾今死無餘憾,國事成不成,自有同誌者在。依新已五歲,轉眼成人,汝其善撫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則亦教其以父誌為誌,則我死後,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吾家後日當甚貧,貧無所苦,清靜過日而已。
吾今與汝無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電感應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實,則吾之死,吾靈尚依依傍汝也。汝不必以無侶悲。
吾平生未嚐以吾所誌語汝,是吾不是處,然語之又恐汝日日為吾擔憂。吾犧牲百死而不辭,而使汝擔憂,的確非吾所忍。吾愛汝至,所以為汝體者惟恐未盡。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忍獨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汝可以模擬得之。吾今不能見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時時於夢中得我乎?一慟!
第11章 朱自清給亡婦
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裏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你第一惦記的是你幾個孩子,第二便輪著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後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告訴你,我夏天回家來著:邁兒長得結實極了,比我高一個頭。閨兒,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轉子都好。五兒全家誇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濕瘡,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憐的。六兒,我怎麼說好,你明白,你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隻可以養著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沒有挨過去。這孩子生了幾個月,你的肺病就重起來了。我勸你少親近他,隻監督著老媽子照管就行。你總是忍不住,一會兒提,一會兒抱的。可是你病中為他操的那一份兒心也夠瞧的。那一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兒忙著,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那裏有一分一毫想著你自己。瞧著他硬朗點兒你就樂,幹枯的笑容在黃蠟般的臉上,我隻有暗中歎氣而已。
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從邁兒起,你總是自己喂乳,一連四個都這樣。你起初不知道按鍾點喂,後來知道了,卻又弄不慣;孩子們每夜裏幾次將你哭醒了,特別是悶熱的夏季。我瞧你的覺老沒睡足。白天裏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兒。你的身子本來壞,四個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個,你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隻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媽子專管她,但孩子跟老媽子睡,你就沒有放過心;夜裏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來,將邁兒轉子留在家裏;三年多還不能去接他們,可真把你惦記苦了,你並不常提,我卻明白。你後來說,你的病就是惦記出來的;那個自然也有份兒,不過大半還是養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結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你一點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你對孩子一般兒愛,不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麼"養兒防老,積穀防饑",隻拚命的愛去。你對於教育老實說有些外行,孩子們隻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這也難怪你,你自己便是這樣長大的。況且孩子們原都還小,吃和玩本來也是要緊的。你病重的時候最放不下的還是孩子。病得隻乘皮包著骨頭了,總不信自己不會好;老說:"我死了,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後來說送你回家,你想著可以看見邁兒和轉子,也願意;你萬不想到會一去不返的。我送車的時候,你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可憐,你的心我知道,你滿想著好好兒帶著六個孩子回來見我。謙,你那時一定這樣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裏隻有我。不錯,那時你父親還在。可是你母親死了,他另有個女人,你老早就覺得隔了一層似的。出嫁後第一年你雖還一心一意依戀著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將你的心占住,你再沒有多少工夫惦記他了。你還記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裏。家裏來信說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動氣了,馬上寫信責備你。你叫人寫了一封複信,說家裏有事,不能不回去。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說第末次的抗議,我從此就沒給你寫信。暑假時帶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見了麵,看你一臉笑,也就拉倒了。打這時候起,你漸漸從你父親的懷裏跑到我這兒。你換了金鐲子幫助我的學費,叫我以後還你;但直到你死,我沒有還你。你在我家受了許多氣,又因為我家的緣故受你家裏的氣,你都忍著。這全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從家鄉一個中學半途辭職出走。家裏人諷你也走。那裏走!隻得硬著頭皮往你家去。那時你家像個冰窖子,你們在窖裏足足住了三個月。好容易我才將你們領出來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這樣組織起來了。你雖不是什麼闊小姐,可也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做起主婦來,什麼都得幹一兩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興興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滿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們;你至多夾上兩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壞,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誇獎過你。你洗衣服也不錯,夏天我的綢大褂大概總是你親自動手。你在家老不樂意閑著;坐前幾個"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說是躺著家裏事沒條沒理的。其實你起來也還不是沒條理;咱們家那麼多孩子,那兒來條理?在浙江住的時候,逃過兩回兵難,我都在北平。真虧你領著母親和一群孩子東藏西躲的;末一回還要走多少裏路,翻一道大嶺。這兩回差不多隻靠你一個人。你不但帶了母親和孩子們,還帶了我一箱箱的書;你知道我是最愛書的。在短短的十二年裏,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輩子還多;謙,你那樣身子怎麼經得住!你將我的責任一股腦兒擔負了去,壓死了你;我如何對得起你!
你為我的撈什子書也費了不少神;第一回讓你父親的男傭人從家鄉捎到上海去。他說了幾句閑話,你氣得在你父親麵前哭了。第二回是帶著逃難,別人都說你傻子。你有你的想頭:"沒有書怎麼教書?況且他又愛這個玩意兒。"其實你沒有曉得,那些書丟了也並不可惜;不過教你怎麼曉得,我平常從來沒和你談過這些個!總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謝的。這十二年裏你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我們在一起住,算來也不到五個年頭。無論日子怎麼壞,無論是離是合,你從來沒對我發過脾氣,連一句怨言也沒有--別說怨我,就是怨命也沒有過。老實說,我的脾氣可不大好,遷怒的事兒有的是。那些時候,你往往抽噎著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號。不過我也隻信得過你一個人,有些話我也隻和你一個人說,因為世界上隻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著的。這些年來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侍候病的人。你是領教過一回的,那回隻一兩點鍾,可是也夠麻煩了。你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紮著起來;一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你那份兒事。我有一個壞脾氣,怕聽人生病,也是真的。後來你天天發燒,自己還以為南方帶來的瘧疾。一直瞞著我。明明躺著,聽見我的腳步,一骨碌就坐起來。我漸漸有些奇怪,讓大夫一瞧,這可糟了,你的一個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了!大夫勸你到西山去靜養,你丟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錢;勸你在家裏躺著,你也丟不下那份家務。越看越不行了,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隻一個月工夫你就完了!本來盼望還見得著你,這一來可拉倒了。你也何尚想到這個?父親告訴我,你回家獨住著一所小住宅,還嫌沒有客廳,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墳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來還不孤單的。隻是當年祖父母的壙太小了,你正睡在壙底下。這叫做"抗壙",在生人看來是不安心的;等著想辦法罷。那時壙上壙下密密地長著青草,朝露浸濕了我的布鞋,你剛埋了半年多,隻有壙下多出一塊土,別的全然看不出新墳的樣子。我和隱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墳上來;因為她病了沒來成。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兒放心安睡罷,你。
朱自清
1932年10月
第12章 廬隱致李唯建
(一)
親愛的--
你瞧!這叫人怎麼能忍受?靈魂生著病,環境又是如是的狼狽,風雨從紗窗裏一陣一陣打進來,屋頂上也滴著水;我蜷伏著,顫抖著,恰像一隻羽毛盡濕的小鳥,我不能飛,隻有失神的等待--等待著那不可知的運命之神。
我正像一個落水的難人,四麵洶湧的海浪將我緊緊包圍,我的眼發花,我的耳發聾,我的心發跳,正在這種危急的時候,海麵上忽然飄來一張菩提葉,那上麵坐著的正是你,輕輕的悄悄的來到我的麵前,溫柔的說道:"可憐的靈魂,來吧!我載你到另一個世界。"我驚喜的抬起頭來,然而當我認清楚是你時,我怕,我發顫,我就不敢就爬上去。我知道我兩肩所負荷的苦難太重了,你如何載得起?倘若不幸,連你也帶累得淪陷於這無邊的苦海,我何忍?而且我明白運命之神對於我是多麼嚴重,它豈肯輕易的讓我逃遁;因此我隻有低頭讓一個一個白銀似的浪花從我身上踏過。唉,我的愛,--你真是何必!世界並不少我這樣狼狽的歌者,世界並不稀罕我這殘廢的戰士,你為什麼一定要把我救起,而且你還緊緊的將我摟在懷裏,使我聽見奇秘的弦歌,使我開始對生命注意!
啊,多謝你,安慰我以美麗的笑靨,愛撫我以柔媚的心光;但是我求你不要再對我遮飾,你正在喘息,你正在掙紮,--而你還是那樣從容的唱著搖籃曲,叫我安睡;可憐!我那能不感激你,我那能不因感激你而怒恨我自己?唉,我為什麼這樣渺小?這樣自私?這樣卑鄙?拿愛的桂冠把你套住,使你吃盡苦頭?--明明是砒霜而加以多量的糖,使你嚐到一陣苦一陣甜,最後你將受不了荼毒而至於淪亡。
唉,親愛的,你正在為我柔歌時,我已忍心悄悄的逃了,從你溫柔的懷裏逃了,甘心為冷硬的狂浪所淹沒。我昏昏沉沉在渾流裏飄泊,我的心發生懺悔的痛哭,然而同時我聽見你招魂的哀歌。
愛人,世界上正缺乏真情的歌唱。人與人之間隔著萬重的大山,因之我虔誠的祈求你盡你的能力去唱,唱出最美麗最溫柔的歌調,給人群一些新奇的同感。
我在苦海波心不知飄泊幾何歲月,後來我飄到一個孤島上,那裏堆滿了貝殼和沙礫,我聽著我的生命在沙底呻吟,我看著撒旦站在黑雲上獰笑;嗬,我為我的末路悲悼,我不由的跪下向神明祈禱,我說:"主嗬!告訴我,誰藏著玫瑰的香露?誰采擷了智慧之果?......一切一切,我所需要的,你都告訴我!你知道我為追求這些受盡人間的坎坷!......現在我將要回到你的神座下,你可憐我,快些告訴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