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古典散文(1 / 3)

第二卷 古典散文

第一章 王績

王績(585-644),字無功,絳州龍門(今山西省河津縣)人。仕隋為秘書省正字,唐初以原官待詔門下省,後棄官還鄉。簡傲嗜酒,其詩文多以酒為題材。著書子東皋,自號東皋子。有《東皋子集》,並撰有《酒經》、《酒譜》。

五鬥先生傳

有五鬥先生者,以酒德遊於人間,有以酒請者,無貴賤皆往,往必醉,醉則不擇地斯寢矣,醒則複起飲也。常一飲五鬥,因以為號焉。先生絕思慮,寡言語,不知天下之有仁義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來,其動也天,其靜也地,故萬物不能縈心焉。嚐言曰:天下大抵可見矣。生何足養,而嵇康著論;途何為窮,而阮籍慟哭。故昏昏默默,聖人之所居也。遂行其誌,不知所如。

本文是作者的自傳。文章先寫他不拘小節、嗜酒如命、狂放不羈的性格,再寫他無欲無為的處世哲學,並以嵇康、阮籍等人作比,進一步突出他的出世思想和憤激之情。篇幅短小,筆墨集中;敘議相繼,形象突出。

第二章 王維

王維(701-761),字摩詰,原籍祁(今山西省祁縣)。官至尚書右丞,故世稱王右丞。他具有多方麵的藝術才能,能詩善畫,工書法,精通音樂。尤其以善寫山水田園詩著名,蘇軾讚其詩畫:"畫中有詩,詩中有畫。"有《王右丞集》。

山中與裴迪秀才書

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憩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水,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春,複與疏鍾相間。此時獨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清皋,麥壟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遊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

因馱黃蘖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維白。

王維晚年在藍田輞川過著半仕半隱的生活。這封信不僅表現了作者恬淡素雅的情趣,同時為了使朋友見信如畫,引起他對山中景色的向往,作者以他詩人的眼光,捕捉住最富有特征的事物,運用清新幽雋的筆觸,將山中景色描繪得富有濃鬱的詩惰畫意。作者對色彩和聲響的感受特別敏銳,他運用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手法,把山居冬夜寫得有聲有色、有暗有明,讀後使人如身臨其境。

第三章 李白

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省天水縣附近),後遷居青蓮鄉(今四川省江油縣內)。他是唐代的偉大詩人。其詩雄奇豪放,想象豐富;其文清新峻拔,流暢自然。有《李太白集》。

與韓荊州書

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於此耶?豈不以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譽十倍。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於君侯。願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賓中有毛遂;使白得穎脫而出,即其人焉。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於諸侯;三十成文章,曆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王公大人,許與氣義。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於君侯哉!

君侯製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幸願開張心顏,不以長揖見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雲耶!

昔王子師為豫州,未下車即辟荀慈明;既下車又辟孔文舉。山濤作冀州,甄拔三十餘人,或為侍中、尚書,先代所美。而君侯亦一薦嚴協律,入為秘書郎,中間崔宗之、房習祖、黎聽、許瑩之徒,或以才名見知,或以清白見賞。白每觀其銜恩撫躬,忠義奮發。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於諸賢腹中,所以不歸他人,而願委身國士。倘急難有用,敢效微軀。

且人非堯舜,誰能盡善。白謨猷籌畫,安能自矜?至於製作,積成卷軸,則欲塵穢視聽,恐雕蟲小技,不合大人。若賜觀芻蕘,請給紙墨,兼之書人,然後退掃閑軒,繕寫呈上。庶青萍、結綠,長價於薛、卞之門。幸推下流,大開獎飾,惟君侯圖之。

這是一封自薦信。韓朝宗以能識拔後進而享有盛名。作者寫信給他,是希望得到他的賞識和援引而踏上仕途。

在信中,作者頌揚了韓朝宗薦賢納士的美德,介紹了自己的愛好、專長、才華,表達了願在韓朝宗的薦舉下激昂青雲、大展鴻圖的願望。言辭懇切,意氣如虹,字裏行間洋溢著作者的豪氣,蘊含著對韓朝宗的傾慕之情。文章以情感人,因事見誌,議敘結合,呈現出清雄奔放的特色。

春夜宴桃李園序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以金穀酒數。

這篇短序記作者與堂弟們在春夜月下、桃花園旁,飲酒長歌、撫琴詠詩,暢敘天倫之樂的情景,表現出作者崇尚自然的浪漫情懷和熱愛生活的人生況味。

文章從浮生若遊、人生短暫說到要及時享樂、快意當前,"秉燭夜遊";繼寫自然美景從而點明設宴地點是"桃李園",設宴的本意是"序天倫";再寫到兄弟們相聚,並借小謝來讚美;最後寫宴飲時的景色和豪情逸興。全文起承轉合,渾然圓通。詞短韻長,言簡意豐。

第四章 元結

元結(719-772),字次山,號漫郎、聱叟等,河南魯縣(今河南省魯山縣)人。官至容管經略使,卒贈劄部侍郎。他為唐代古文運動先驅之一。其文格調古樸,意氣超拔,其詩多反映民眾疾苦。有《元次山集》。

右溪記

道州城西百餘步,有小溪,南流數十步,合營溪。水抵兩岸,悉皆怪石,攲嵌盤屈,不可名狀。清流觸石,洄懸激柱,佳木異竹,垂陰相蔭。此溪若在山野,則宜逸民退士之所遊處;在人間,則可為都邑之勝境,靜者之林亭。而置州以業,無人賞愛。徘徊溪上,為之悵然。乃疏鑿蕪穢,俾為亭宇,植鬆與桂,兼之香草,以裨形勝。為溪在州右,途命之曰右溪。刻銘石上,彰示來者。

本文記敘道州城西一條小溪整治前後的情況及作者給它命名的經過,短短百餘字,卻寫得一波三折,纖徐委曲。文章先交代小溪的地理位置,筆調樸實,語氣平靜。繼而以清新細膩的筆觸描繪小溪周圍的勝景,"怪石"、"佳木"、"異竹"無不令人向往。但隨即作者筆調一沉,感慨小溪不遇,從中也透出自己無人賞識的哀愁。最後寫修理小溪,使之麵貌一新,又使人為之振奮。此文因景生情,以情入景的寫法對後世山水遊記的寫作有較大影響。

第五章 韓愈

韓愈(768-824),字退之,河陽(今河南省孟縣)人。官至支部侍郎。死後贈禮部尚書,說為文。故世稱韓吏部、韓文公。他是唐代古文運動的領袖。無論詩、文都是開宗立派的人才物。其文筆力雄健,詩歌格調高古。有《昌黎先生集》。

雜說(之四)

世有伯樂,然後有於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祗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裏稱也。

馬之千裏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裏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裏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裏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本文通篇運用譬喻說理,文章句句論馬,其實句句寫人;作者為千裏馬叫屈,其實就是在為被埋沒的有誌之士鳴不平。

文章篇幅短小,而變化多端、波瀾起伏。作者開門見山提出論點:"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接著卻從反麵落筆,具體描述世無伯樂所導致的千裏馬被坦沒的悲慘境遇,由此生發議論,憤慨之倩噴薄而出。最後一段更直接將筆鋒指向了馭馬者。"執策而臨之"短短幾句使得馭馬者昏聵、愚蠢、可憎的麵目暴露無遺,順勢而來的兩個反問句給人留下無窮回味。

師說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感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雲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複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餘。餘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為了弘揚古道、恢複傳統、推進古文創作,韓愈曾公開收召後學傳授古文、抗擊流俗,以期扭轉背師棄道的惡習,《師說》就是這一抗爭中的產物。

文章說是為李蟠而作,實際上是借此抨擊當時那些自恃門第高貴,不肯從師學習,甚至譏笑別人從師的士大夫階層,有著鮮明的針砭時弊的作用。作者突破了一般人對教師職責認識的局限,把教師的職責從"授之書而習其句讀",擴大到"傳道、受業、解惑",發前人之所未發。

本文論點鮮明,結構嚴謹,連用聖人與今人,童子習句讀而擇師與自身惑不解而恥師,巫醫、樂師、百工與士大夫三個對比,有很強的說服力。

進學解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即,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餘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沉浸鬱,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擬,渾渾無涯,周浩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禦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籲!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劄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違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纖餘為妍,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凜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徒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欽?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舊唐書·韓愈傳》載,韓愈"複為國子博士,愈自以才高,累被擯黜,作《進學解》以自喻。執政攬其文,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此文是作者在為自身鳴不平。

文章在寫法上受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的啟發,運用主客答問的形式,借國子先生與學生圍繞"業"、"行"進行的辯論,逐步深入地展開論述。麵對先生所說的隻要業精行成,就會被朝廷錄用的教誨,學生以先生業行卓出卻毫無所用為實例進行反駁,事實上就是借學生之口頌揚先生鑽研學業的勤奮、捍衛儒道的功勞、所寫文章的廣博恣肆和為人的成熟,把作者心中的積憤渲泄得淋漓痛快。先生最後的解答更是正話反說,寓莊於諧。先生無以複加的自責自咎,句句諷刺"有司之不公不明",卻又表現得異常莊重誠懇,無隙可擊。

送孟東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屍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嚐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誌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天將醜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嗚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遊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徽省和縣)人。善作樂府詩,有《張司業集》。

本文是貞元十七年(801年)作者送友人孟郊赴溧陽任縣尉時所寫的贈序。作者圍繞"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這一論點,由物及人,從古到今,列舉了大量事例展開論述。文章由自然現象中的不平則鳴,寫到社會生活中的不平則鳴,再寫到各個時代的思想家、文學家以道鳴、以文鳴、以詩鳴、以術鳴等等。最後得出結論,一個人能否善鳴,是鳴國家之盛還是自鳴其不幸,由天意所決定。作者以此勸慰孟郊,同時抒發他們所共有的懷才不遇的悲憤。行文縱橫奔放,寓意含蓄深遠。

送董邵南序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誌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疆仁者,皆愛惜焉,蚓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嚐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雲耶?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複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中唐以後藩鎮割據的現象十分嚴重。董邵南屢試不中,準備到河北藩鎮幕府中去任職。忠君尊儒、擁護大一統的韓愈,同情董邵南的處境,卻反對董生此行,他不便明言,便以此序相贈。

文章先讚揚河北自古多感慨悲歌之士,祝願董生此行能遇到機會。但隨即宕開一筆,認為風俗會隨著教化而改變,時過境遷,今非昔比,即使"有合",也是與藩鎮相合,自然不足取。最後作者又借古喻今,借請董邵南邀請燕趙之士歸效朝廷來婉言挽留他。文章一波三折,委婉含蓄,微情妙旨,溢於言外。

送李願歸盤穀序

太行之陽有盤穀。盤穀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穀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願居之。

願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嗬,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涉不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越趄,口將言而囁嚅;處穢汙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上,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複。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嗬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本文寫於唐德宗貞元十七年(801)。其時唐王朝逐漸衰頹,藩鎮割據日益嚴重,戰亂不休。作者正從戰亂中脫險歸來,在京師求官。他借送李願歸隱之機,抒發了鬱鬱不得誌的心情。作者運用正反兩方麵的對比,對三種不同的人物進行了生動地刻劃。他諷刺當時權貴的驕橫霸道,窮奢極欲;讚美隱士潔身自愛、超凡脫俗,嘲笑勢利小人追逐名利、阿諛奉承,醜態百出。文章人物形象鮮明,文筆驕散結合,抒情意味頗濃。

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嚐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嚐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複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舍汝南旅食京師,以求鬥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選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局其有極!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穎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

這篇祭文傾訴了作者對亡侄的無限哀思,同時也飽含了自己宦海沉浮的人生感慨。韓愈自幼喪父,依靠兄嫂為生,與侄兒老成感情極深。作者大膽擯棄了已成抒情桎梏的四言韻文和駢文的寫法,采用自由抒情的散文形式,敘寫了他身世的不幸,家景的淒涼,兄嫂的撫育,同侄兒相依為命的情景,以及十二郎死後的善後事宜。文章字字血淚,處處動情,情之所至,不假修飾而無處不工,敘事自然真切,情感深厚真摯,句式長短錯落,是"祭文中千年絕調"(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

柳子厚墓誌銘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爽,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後,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禦史,權貴人死乃複拜侍禦史。號為剛直,所與遊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儁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禦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於山水間。元和中,嚐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歎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同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複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裏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征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台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複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銘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此文是韓愈應劉禹錫之請而作。文中記述了柳宗元的生平,並對其一生作了扼要評論。其中特別讚揚了柳宗元的傑出才幹和優秀品德,充分肯定了他在貶滴期間的政績和文學成績,表彰了他的"以柳易播"的高風亮節。同時也自然流露出了作者的種種現實感慨和對柳宗元的坎坷境遇的同情惋惜。

作者精心選材,運用具體典型的事例來突出人物品格。描繪柳宗元交友厚道,著重記述了他"以柳易播",並采用夾敘夾議的方式,將此事與現實中小人見利忘義的行為進行對照,增加了文章的感染力。作者還突破了墓誌銘一味讚美的模式,褒貶並舉,豐富了墓誌銘的內容。作者認為死者的困頓遭遇是促使他獲得巨大文學成就的重要原因,這一見解十分深刻。

第六章 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東(今山西省永濟縣)人。因參加王叔文政治革新,失敗後貶為被永州(今湖南省零陵縣)司馬,後遷柳州(今廣西柳州市)刺史。世稱"柳河東"、"柳柳州"。他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與韓愈並稱"韓柳"。為文眾體兼備,意暢意美,雄深雅健。有《柳河東集》。

捕蛇者說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禦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威者。餘悲之,且曰:"若毒之乎?餘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複若賦,則何如?"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複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元四五焉,非死而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邪?"

餘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嚐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本文寫於永州。它通過記述永州一帶山民為免除賦稅而爭相冒死捕捉毒蛇這一觸目驚心的現象,反映了橫征暴斂給民眾帶來的深重災難,表達了作者輕徭薄賦,救民於水火的思想。

文章始寫異蛇之奇毒,繼寫山民爭相冒死捕捉。說明與敘事手法並用,行文簡潔。中問寫蔣氏答問,以"吾祖死於是"入題,是從泰山婦答孔子問的話脫化而出,與結尾所引孔子之語相呼應。文中寫蔣氏的自陳心曲,反複運用對比烘托手法,使賦斂之毒與異蛇之毒形成強烈反差,含無限悲涼之意。對於"悍吏下鄉"的細節描寫極為傳神,句式錯落有致,富有變化。結尾的議論,似畫龍點睛,使作者的觀點更鮮明。

段太尉逸事狀

太尉始為徑州刺史時,汾陽王以副元帥居蒲,王子晞為尚書,領行營節度使,寓軍那州,縱士卒無賴。那人偷嗜暴惡者,率以貨竄名軍伍中,則肆誌,吏不得問。日群行丐取於市,不賺,輒奮擊折人手足,椎釜屆甕盎盈道,袒臂徐宏,至撞殺孕婦人。邠寧節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狀白府,願計事。至則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見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亂,若何?"孝德曰:"願奉教。"太尉曰:"某為涇州,甚適,少事。今不忍人無寇暴死,以亂天子邊事。公誠以都虞候命某者,能為公已亂,使公之人個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請。

既署一月,晞軍士十七人入巾取灑,義以刀刺酒翁,壞釀器,酒流溝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斷頭注槊上,植市門外。晞一營大噪,盡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將奈何?"太尉曰:"無傷也,請辭於軍。"孝德使數十人從太尉,太尉盡辭去。解佩刀,選老躄者一人持馬。至晞門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殺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頭來矣!"甲者愕。因諭曰:"尚書固負若屬邪?副元帥固負若屬邪?奈何欲以亂敗郭氏?為白尚書,出聽我言!"晞出,見太尉,太尉曰:"副元帥勳塞天地,當務始終。今尚書恣卒為暴,暴且亂,亂天子邊,欲誰歸罪?罪且及副元帥。今邠人惡子弟以貨竄名軍籍中,殺害人,如是不止,幾日不大亂?大亂由尚書出,人皆曰尚書倚副元帥。不戢士。然則郭氏功名其與存者幾何?"言未畢,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願奉軍以從。"顧叱左右曰:"皆解甲,散還火伍中,敢嘩者死!"太尉曰:"吾未哺食,請假設草具。"既食,曰:"吾疾作,願留宿門下。"命持馬者去,旦日來。遂臥軍中。晞不解衣,戒候卒擊拆衛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謝不能,請改過。邠州由是無禍。

先是,大尉在經州,為營田官。涇大將焦令諶,取人田,自占數十頃,給與農,曰;"且熟,歸我半。"是歲大旱,野無草。農以告湛,湛曰:"我知人數而已,不知旱也。"督責益急。且饑死無以償,即告太尉。太尉判狀,辭甚巽,使人求諭諶。諶盛怒,召農者曰:"我畏段某邪?何敢言我?"取判鋪背上,以大杖擊二十,垂死,輿來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瘡,手注善藥。旦夕自哺農者,然後食。取騎馬賣,市穀代償,使勿知。

淮西寓軍帥尹少榮,剛直士也,入見諶,大罵曰:"汝誠人邪?涇州野如赭,人且饑死,而必得穀!又用大杖擊無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馬,賤賣市穀入汝,汝又取,不恥。凡為人,傲天災、犯大人、擊無罪者,又取仁者穀,使主人出無馬,汝將何以視天地,尚不愧奴隸耶?"諶雖暴抗,然聞言則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終不可以見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涇州以司農征,戒其族:"過岐,朱泚幸致貨幣,慎勿納。"及過,泚固致大綾三百匹,太尉婿韋晤堅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謝曰:"處賤,無以拒也。"太尉曰:"然終不以在吾第。"以如司農治事堂,棲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終。吏以告泚,泚取視,其故封識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柳宗元謹上史館。今之稱太尉大節者,出入以為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嚐出入岐、周、邠、漦間,過真定,北上馬嶺,曆亭鄣堡戍,竊好問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未嚐以色待物。人視之,儒者也。遇不可,必達其誌,決非偶然者。會州刺史崔公來,言信行直,備得太尉遺事,複校無疑。或恐尚逸墜,未集太史氏,敢以狀私於執事。謹狀。

作者寫這篇"逸事狀",是為了給史官撰寫段秀實的傳記提供材料。由於本文史實可靠,剪裁得當,文筆生動,後來的《新唐書》在為段秀實立傳時幾乎采用了本文所提供的全部材料。

文中選擇了段太尉的三件逸事,從不同側麵來刻畫人物性格。斬殺為非作歹的士兵十七人,迫使郭晞整飭軍紀,顯示出段太尉的膽識;為農民敷藥喂飯,顯示出段太尉的慈愛,拒收朱泚的財禮,顯示出他的廉潔正直,對朱泚早有防範之心,因而後來以笏狠擊朱泚並非一時意氣所致。三件事中,作者正麵詳寫第一件事,略寫後兩件事,敘事有主有次,情節有張有弛。

種樹郭橐駝傳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雲。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

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遊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蚤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士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複顧。其盼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氏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

"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複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督爾獲,蚤繅而緒,蚤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饗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命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也。

這是一篇傳記,也是一篇寓言式的說理文。文章借種樹人郭橐駝之口,反映了當時官吏政亂令煩、騷擾百姓的現實,提出了作者順民天性的治國主張。

文章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按照傳記的要求,扼要介紹郭橐駝名字的由來、籍貫和特長。第二部分記郭橐駝的種樹經驗,著重強調他"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的行為,並用其他種樹者的倒行逆施加以映襯。第三部分將郭橐駝的種樹之道"移之官理",議論怎樣為官。文章把"養樹"與"養人"聯係起來,將道理說得深入淺出。第四部分交代寫作此文的日的和意義。文章結構嚴密,譬喻生動,議論精當,說理透徹。

愚溪詩序

灌水之陽有溪焉,東流入於瀟水。或曰:冉氏嚐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餘以愚觸罪,滴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裏,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穀,今予家是溪,而名莫定,土之居者猶斷斷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餘故,鹹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樂也。今是溪獨見辱於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雲雨。無以利世,而適類於餘,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寧武子"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今餘遭有道而違於理,悖於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餘得專而名焉。

溪雖莫利於世,而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餘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於是作《八愚詩》,紀於溪石上。

本文是作者為他的《八愚詩》寫的序文。全文由"愚"字入手,緊扣"愚"字展開描繪、議論。首段敘述愚溪得名由來,並順筆交代作者受貶居此的經曆。第二段照應《八愚詩》題,詳述愚溪八景的方位和特征,再一次點明八景之名出自作者之愚。第三段進一步闡述溪與人之問的關係。由溪的"無利於世"寫到自己無用於世。又引寧武子、顏子為佐證,表麵上責備自己之愚,其實是正話反說。痛苦與憤懣之情溢於言外。最後一段由溪雖"無利於世"卻自有本色,轉入自己"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從物之智與用,寫到自己的智與用。文章時寫愚溪,時寫"愚"人;時繪愚溪之景,時抒愚人之情。溪、人相合,感慨深沉。

始得西山宴遊記

自餘為僇人,居是州,恒惴傈。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袵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裏,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誌。是歲,元和四年也。

柳宗元謫居永州期間,寫有八篇山水遊記,被統稱為"永州八記"。本文是其首篇,在文中交代了他出遊的背境,在"八記"中起著統攝全局的作用。

文章從作者被貶之後的憂懼和漫遊寫起,從中透露出他當時的處境和心情。然後由一般的遊覽順勢引出西山,采用烘雲托月的手法巧妙地突出它的怪特,繪出一幅山水重疊、氣象浩渺、境界壯闊的鳥瞰圖。文章先寫"未始知西山之怪特",繼寫"始指異之",最後以"遊於是乎始"收尾。抓住"始"字,層層鋪墊,環環相扣。文筆自然,意境清遠。

鈷鉧潭西小丘記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鉧潭。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餘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遊,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代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冷之狀與目謀,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遊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本文為"永州八記"中的第三篇,寫鉧潭西小丘奇異的景色和它為人所棄的遭遇,以及作者由此所產生的感慨。文章開頭,照應前兩篇遊記,以作者的行蹤,點出鈷鉧潭和小丘發現的經過、方位等。文中接著詳細描繪小丘山石之奇,運用擬人、比喻等手法,賦予亂石以情感意誌,化靜為動,把它們寫得活靈活現,充滿生命力。經過"鏟刈穢草,代去惡木"後的小丘,特異之處更為顯著。作者一連用了四個"謀"表達出他陶醉於其中的感受。文章就小丘的遭遇展開議論,實質上是作者觸景生情,借此吐露自己的抑鬱之情。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岩。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鬥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麵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槍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遊者吳武陵、龔古、餘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本文為"永州八記"的第四篇。文章從潭的發現經過寫起,潭未出,先寫潭水聲"如鳴珮環",因聲造境,以示蕭疏幽深。接下來寫潭的形貌,扣住"石"字,接連用四個比喻,繪出近岸石塊之奇特。同時用岸上的藤蔓進一步烘托出潭上清幽的氛圍。作者以實寫虛,著重展現潭水的清洌。文中句句寫遊魚之曆曆在目,也句句寫出潭水之清澈空明;既寫遊魚之樂,更見遊者之樂。文章寫潭邊小溪,雖然簡略,卻異常生動,有動有靜,有明有暗,隱隱約約,頗能激發人們的想象。"其境過清"一句,不僅回應了小石潭清冷的特色,也透出了作者當時的心情。

第七章 劉禹錫

劉禹錫(772-842),字夢得,祖居洛陽(今河南省洛陽市)。曾任監察禦史,因參加王叔文集團,被貶為朗州司馬,遷連州刺史,晚年任太子賓客,世稱劉賓客。其詩與白居易齊名,時稱"白劉"。為文巧麗淵博,論說透徹。有《劉夢得文集》。

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

八音與政通,而文章與時高下。三代之文,至戰國而病,涉秦漢複起;漢之文,至列國而病,唐興複起。夫政龐而土裂,三光五嶽之氣分,大音不完。故必混一而後大振。初,貞元中,上方向文章,昭回之光,下飾萬物;天下文士,爭執所長,與時而奮,燦焉如繁星麗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五行而已。河東柳子厚,斯人望而敬者歟!

子厚始以童子有奇名於貞元初。至九年,為名進士。十有九年,為材禦史。二十有一年,以文章稱首,入尚書,為禮部員外郎。是歲,以疏雋少檢獲訕,出牧邵州,又滴佐永州。居十年,詔書征,不用,遂為柳州刺史。五歲不得召歸。病且革,留書抵其友中山劉某曰:"我不幸,卒以滴死,以遺草累故人。"某執書以泣。遂編次為三十通,行於世。

子厚之喪,昌黎韓退之忐其墓,且以書來吊曰:"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嚐評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也。"安定皇甫提於文章少所推讓,亦以退之之言為然。凡子厚名氏與仕與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誌若祭文在,今附於第一通之末雲。

劉禹錫受亡友柳宗元之托,為他編輯遺稿,事成之後,便寫了這篇序言。

文章先從政治與文學的關係寫起,認為國家的統一對文學的繁榮有推動作用,順勢引出柳宗元的文章在當時就備受注目。接著用極其簡略而婉轉的語言介紹柳宗元的生平及與自己的友情。最後引用韓愈和皇甫湜對柳宗元的看法業表達自已對亡友的推崇之意,充分肯定柳宗元在文學上的地位。文章語言雅潔,情感婉曲,脈絡清晰,過渡自然。

第八章 皇甫湜

皇甫湜(zhí)(777-835),字持正,睦州(今浙江省淳安縣)人。官至工部郎中。他是"韓門弟子"中有名的古文家。為文尚奇。《四庫全書簡目》說:"其文與李翱同出韓愈。愈文謹平而奇崛,翱得其謹平,湜得其奇崛。"有《皇甫持正集》。

顧況詩集序

吳中山泉氣狀,英淑怪麗,太湖異石,洞庭朱實,華亭清唳,與虎丘、天竺諸佛寺,鉤綿秀絕。君出其中間,翕清輕以為性,結冷汰以為質,煦鮮榮以為詞。偏於逸歌長句,駿發踔厲,往往若穿心、出月脅,意外驚人語,非尋常所能及,最為快也。李白、杜甫已死,非君將誰與哉?

君字逋翁,諱況,以文入仕,其為人類其詞章。嚐從韓晉公於江南,為判官,驟成其磊落大績。入佐著作。不能慕順,為眾所排,為江南邵丞。累歲脫縻,無複北意,起屋於茅山,意飄然,若將續古三仙,以壽卒。

湜以童子,見君揚州孝感寺。君披黃衫,白絹鞳頭,眸子瞭然,炯炯清立,望之,真白圭振鷺也。既接歡然,以我為揚雄、孟軻,顧恨不及見。三十年於茲矣,知音之厚,曷嚐忘諸。去年,從丞相涼公襄陽,有白顧非熊者在門,訊之,即君之子也。出君之詩集二十卷,泣示餘發之。涼公適移蒞宣武軍,餘裝歸洛陽,諾而未副,今又撚矣,生來速文,乃題其集之首為序。

本文是作者於太和三年(829),為他的前輩詩人顧況所寫的詩集序。作者對此文頗為自負,當時也廣為傳誦。

文章開篇由吳中的山靈水秀寫到生長其間的顧況的倜儻俊爽,以山水的清新襯出詩人稟性的不凡,再由此寫到顧況詩歌的新奇高妙。山水、詩人與詩風連成一體,給人以強烈的印象。在簡單敘述顧況困頓的經曆後,文章著重描述了作者三十年前為童子時所見的顧況,使一清高絕俗、風流自然的詩人形象躍然而出。此序簡潔平易,形象鮮明生動。在皇浦湜之中別具風格。

第九章 李翱

李翱(772-844),字習之,隴西成紀(今甘肅省秦安縣一帶)人。官至山南東道節度使。他是韓愈的高足,當時的古文名家之一。為文尚氣質,重獨創。文風優遊凝重,平直中隱有波瀾。有《李文公集》。

楊烈婦傳

建中四年,李希烈陷汴州;既又將盜陳州,分其兵數千人,抵項城縣。蓋將掠其玉帛,俘累其男女,以會於陳州。

縣令李侃,不知所為。其妻楊氏曰:"君,縣令。寇至當守;力不足,死焉,職也。君如逃,則誰守?"侃曰:"兵與財皆無,將若何?"楊氏曰:"如不守,縣為賊所得矣,倉廩皆其積也,府庫皆其財也,百姓皆其戰士也,國家何有?奪賊之財而食其食,重賞以令死士,其必濟!"

於是,召胥吏、百姓於庭,楊氏言曰:"縣令,誠主也;雖然,歲滿則罷去,非若吏人、百姓然。吏人、百姓,邑人也,墳墓存焉,宜相與致死以守其邑,忍失其身而為賊之人耶?"眾皆泣,許之。乃徇曰:"以瓦石中賊者,與之千錢;以刀矢兵刃之物中賊者,與之萬錢。"得數百人,侃率之以乘城。

楊氏親為之爨以食之;無長少,必周而均。使侃與賊言曰:"項城父老,義不為賊矣,皆悉力守死。得吾城不足以威,不如亟去,徒失利無益也。"賊皆笑。有蜚箭集於侃之手,侃傷而歸。楊氏責之曰;"君不在,則人誰肯固矣,與其死於城上,不猶愈於家乎?"侃遂忍之,複登陴。

項城,小邑也,無長戟、勁弩、高城、深溝之固,賊氣吞焉,率其徒將超城而下。有以弱弓射賊者,中其帥,墜馬死。其帥,希烈之婿也。賊失勢,遂相與散走,項城之人無傷焉。刺史上侃之功,詔遷絳州太平縣令。楊氏至茲猶存。

婦人、女子之德,奉父母、舅姑盡恭順,和於姊姒,於卑幼有慈愛,而能不失其貞者,則賢矣。辨行列,明攻守勇烈之道,此公卿大臣之所難。厥自兵興,朝廷寵族守禦之臣。憑堅城、深池之險,儲蓄山積,貨財自若,冠胄服甲、負弓矢而馳者,不知幾人!其勇不能戰,其智不能守,其忠不能死,棄其城而走者,有矣!彼何人哉!若楊氏者,婦人也!孔子曰:"仁者必有勇。"楊氏當之矣!

讚曰:凡人之情,皆渭後來者不及於古之人。賢者古亦稀,獨後代耶!及其有之,與古人不殊也。若高湣女、楊烈婦者,雖古烈女,其何加焉!予懼其行事湮滅而不傳,故皆敘之,將告於史官。

本文是作者的精心之作。它記述了一位縣令的妻子,在叛軍兵臨城下,舉縣不知所措之時,挺身而出,發動胥吏百姓進行抵抗。以弱勝強,擊退叛軍,保住了城池。作者曾在《答皇甫湜書》中自信地寫到:"仆文雖不足以希左丘明、司馬子長,足下視仆敘高湣女、楊烈婦,豈盡出班孟堅、蔡伯喈之下耶?"《新唐書·烈女傳》所載楊烈婦之事與本文大抵相同,當以此文為據。

文章選取了人物的典型言行來塑造人物性格。楊氏與夫君楊侃的對話,顯示其"忠";對智吏百姓的激厲,顯出其"智";對李侃輕傷下城的責備,顯出其"義"。作者最後將楊氏的勇忠智義同文臣武將"棄城而走"的行為對照起來闡發主旨,不僅使楊氏形象更為突出,對現實的批判也更為深刻。

第十章 白居易

白居易(772-846),字樂天,晚年號香山居士,祖籍太原(個屬山西省),後遷居下邽(今陝西省渭南縣)。因觸怒權貴,貶為江州司馬,後官至刑部尚書。他是"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其詩通俗平易,散文曉暢清新。有《白氏長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