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史傳文學精品
第一章 司馬遷
司馬遷(前451-?),字子長,夏陽(今陝西韓城縣)人。漢武帝元封三年,繼父職任太史令,幾年以後便開始了《史記》的寫作。後因李陵事件而受了宮刑,出獄以後繼續寫作《史記》。在這部著作基本完成的時候就逝世了。《史記》分"本紀"、"世家"、"列傳"、"書"、"表"五個組成部分,共52萬多字,記述了上自黃帝,下至漢武帝之間大約3000年的曆史,是我國最早的一部紀傳體的通史。它是我國史傳文學的典範,魯迅曾稱它是"史家之絕唱,無酌之離騷"。
第二章 項羽本紀
項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時,年二十四。其季父項梁,梁父即楚將項燕,為秦將王翦所戮者也。項氏世世為楚將;封於項,故姓項氏。
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
項梁嚐有櫟陽逮,乃請蘄獄掾曹咎書,抵櫟陽獄掾司馬欣,以故事得已。項梁殺人,與籍避仇於吳中,吳中賢士大夫皆出項梁下。每吳中有大繇役及喪,項梁常為主辦,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
秦始皇帝遊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
籍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雖吳中子弟,皆已憚籍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陳涉等起大澤中。其九月,會稽守通謂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時也。吾聞先即製人,後則為人所製。吾欲發兵,使公及桓楚將。"是時桓楚亡在澤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處,獨籍知之耳。"梁乃出,誡籍持劍居外待。梁夏入,與守坐,曰:"請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諾。"梁召籍入。須臾,梁眴籍曰:"可行矣"!於是籍遂拔劍斬守頭。項梁持守頭,佩其印綬。門下大驚,擾亂,籍所擊殺數十百人。一府中皆懾,莫敢起。
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諭以所為起大事,遂舉吳中兵。使人收下縣,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吳中豪傑為校尉、候、司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於梁。梁曰:"前時某喪,使公主某事,不能辦,以此不任用公。"眾乃皆伏。
於是梁為會稽守,籍為裨將,徇下縣。......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範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誌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 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遊,項伯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於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
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
"吾入關,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
於是項伯複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複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卻。"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項王即日囚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範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範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
範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聽虜。"莊則入為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厄酒!"則與鬥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曰:"壯士!能複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厄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鹹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鹹陽,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
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鬥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裏。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裏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杯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鬥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
項王則受璧, 置之坐上。亞父受玉鬥,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
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間漢軍四麵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問!"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於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
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餘人耳。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給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
項王乃複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嚐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麵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
於是項王大呼弛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裏。與其騎會為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複圍之。項王乃馳,複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複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 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裏,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麵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嚐一日行千裏,不忍殺之,以賜公!"
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麵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
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地為五: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勝為涅陽侯。......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耶?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蜂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嚐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悟,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項羽是一位失敗的曆史人物,但是這篇傳記並不以成敗論英雄,而是在表現他的剛愎自用的悲劇性格的同時,對他在秦末農民戰爭中的貢獻和才智膽略予以充分的肯定。垓下之圍是項羽最終走向失敗的一次戰役,文中項羽給人的印象,沒有英雄末路的淒淒慘慘,而是那不可一世的氣概。雄壯色彩和悲劇風格的結合,構成這篇傳記的悲壯之美。
第三章 越王勾踐世家
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後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於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發,披草萊而邑焉。後二十餘世,至於允常。允常之時,與吳王闔廬戰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勾踐立,是為越王。
元年,吳王闔廬聞允常死,乃興師伐越。越王勾踐使死士挑戰,三行,至吳陳,呼而自剄。吳師觀之,越因襲擊吳師。吳師敗於槜李,射傷吳王闔廬。闔廬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
三年,勾踐聞吳王夫差日夜勒兵,且以報越,越欲先吳未發往伐之。範蠡諫曰:"不可。臣聞兵者凶器也,戰者逆德也,爭者事之末也。陰謀逆德,好用凶器,試身於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決之矣。"遂興師。吳王聞之,悉發精兵擊越,敗之夫椒。越王乃以餘兵五千人保棲於會稽。吳王追而圍之。
越王謂範蠡曰:"以不聽子故至於此,為之奈何?"蠡對曰:"持滿者與天,定傾者與人,節事者以地。卑辭厚禮以遺之,不許,而身與之市。"勾踐曰:"諾。"乃令大夫種行成於吳,膝行頓首曰:"君王亡臣勾踐使陪臣種敢告下執事:勾踐請為臣,妻為妾。"吳王將許之,子胥言於吳王曰:"天以越賜吳,勿許也。"種還,以報勾踐。勾踐欲殺妻子,燔寶器,觸戰以死。種止勾踐曰:"夫吳太宰嚭貪,可誘以利,請間行言之。"於是勾踐乃以美女寶器令種間獻吳太宰嚭。嚭受,乃見大夫種於吳王。種頓首言曰:"願大王赦勾踐之罪,盡入其寶器。不幸不赦,勾踐將盡殺其妻子,燔其寶器,悉五千人觸戰,必有當也。"嚭因說吳王曰:"越以服為臣,若將赦之,此國之利也。"吳王將許之。子胥進諫曰:"今不滅越,後必悔之。勾踐賢君,種、蠡良臣,若反國,將為亂。"吳王弗聽,卒赦越,罷兵而歸。
勾踐之困會稽也,喟然歎曰:"吾終於此乎?"種曰:"湯係夏台,文王囚羑裏,晉重耳奔翟,齊小白奔莒,其卒王霸。由是觀之,何遽不為福乎?"
吳既赦越,越王勾踐反國,乃苦身焦思,置膽於坐,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嚐膽也,曰:"女忘會稽之恥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織,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節下賢人,厚遇賓客,振貧吊死,與百姓同其勞。欲使範蠡治國政,蠡對曰:"兵甲之事,種不如蠡;填撫國家,親附百姓,蠡不如種。"於是舉國政屬大夫種,而使範蠡與大夫柘稽行成,為質於吳。二歲而吳歸蠡。
勾踐自會稽歸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報吳。大夫逢同諫曰:"國新流亡,今乃複殷給,繕飾備利,吳必懼,懼則難必至。且鷙鳥之擊也,必匿其形。今夫吳兵加齊、晉,怨深於楚、越,名高天下,實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為越計,莫若結齊,親楚,附晉,以厚吳。吳之誌廣,必輕戰。是我連其權,三國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勾踐曰:"善。"
居二年,吳王將伐齊。子胥諫曰:"未可。臣聞勾踐食不重味,與百姓同苦樂。此人不死,必為國患。吳有越,腹心之疾,齊與吳,疥 也。願王釋齊,先越。"吳王弗聽,遂伐齊,敗之艾陵,虜齊高、國以歸。讓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殺,王聞而止之。越大夫種曰:"臣觀吳王政驕矣,請試嚐之貸粟,以卜其事。"請貸,吳王欲與,子胥諫勿與,王遂與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聽諫,後三年吳其墟乎!"太宰嚭聞之,乃數與子胥爭越議,因讒子胥曰:"伍員貌忠而實忍人,其父兄不顧,安能顧王?王前欲伐齊,員強諫,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備伍員,員必為亂。"與逢同共謀,讒之王。王始不從,乃使子胥於齊,聞其托子於鮑氏,王乃大怒,曰:"伍員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賜子胥屬鏤劍以自殺。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若初欲分吳國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讒誅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獨立!"報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吳東門,以觀越兵入也!"於是吳任嚭政。
居三年,勾踐召範蠡曰:"吳已殺子胥,導諛者眾,可乎?"對曰:"未可。"
至明年春,吳王北會諸侯於黃池,吳國精兵從王,惟獨老弱與太子留守。勾踐複問範蠡,蠡曰:"可矣。"乃發習流二千人,教士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禦千人,伐吳。吳師敗,遂殺吳太子。吳告急於王,王方會諸侯於黃池,懼天下聞之,乃秘之。吳王已盟黃池,乃使人厚禮以請成越。越自度亦未能滅吳,乃與吳平。
其後四年,越複伐吳,吳士民罷弊,輕銳盡死於齊、晉。而越大破吳,因而留圍之三年,吳師敗,越遂複棲吳王於姑蘇之山。吳王使公孫雄肉袒膝行而前,請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異日嚐得罪於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成以歸。今君王舉玉趾而誅孤臣,孤臣惟命是聽,意者亦欲如會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勾踐不忍,欲許之。範蠡曰:"會稽之事,天以越賜吳,吳不取。今天以吳踢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早朝晏罷,非為吳邪?謀之二十二年,一旦而棄之,可乎?且夫天與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則不遠',君忘會稽之厄乎?"勾踐曰:"吾欲聽子言,吾不忍其使者。"範蠡乃鼓進兵,曰:"王已屬政於執事,使者去,不者且得罪。"吳使者泣而去。勾踐憐之,乃使人謂吳王曰:"吾置王甬東,君百家。"吳王謝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殺。乃蔽其麵,曰:"吾無麵以見子胥也!"越王乃葬吳王而誅太宰嚭。
勾踐已平吳,乃以兵北渡淮,與齊、晉諸侯會於徐州,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勾踐胙,命為伯。勾踐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於宋,與魯泗東方百裏。當是時,越兵橫行於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
範蠡遂去,自齊遣大夫種書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種見書,稱病不朝。人或讒種且作亂,越王乃賜神劍,曰:"子教寡人伐吳七術,寡人用其三而敗吳,其四在子,子為我從先王試之。"種遂自殺。
大史公曰:禹之功大矣,漸九川,定九州,至於今諸夏艾安。及苗裔勾踐,苦身焦思,終滅強吳,北觀兵中國,以尊周室,號稱霸王。勾踐可不謂賢哉!蓋有禹之遺烈焉。
勾踐是春秋末期越國國君。在夫椒戰役中被吳王夫差打敗,用範蠡計向吳王乞和。他臥薪嚐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使國家逐漸強大起來,後來終於消滅了吳國,成為諸侯的盟主。這篇傳記先寫勾踐夫椒之敗,繼寫勾踐的準備複仇和等待時機,然後寫勾踐的最終滅吳,通過關鍵情節的描寫,揭示了越國由敗轉勝和吳國由勝轉敗的必然性。
第四章 陳涉世家
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吳廣者,陽夏人也,字叔。
陳涉少時,嚐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苟富貴,無相忘。"庸者笑而應曰:"若為庸耕,何富貴也?"陳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
二世元年七月,發閭左適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陳勝、吳廣皆次當行,為屯長。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陳勝、吳廣乃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陳勝曰:"天下苦秦久矣。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立,當立者乃公子扶蘇。扶蘇以數諫故,上使外將兵。今或聞無罪,二世殺之。百姓多聞其賢,未知其死也。項燕為楚將,數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或以為死,或以為亡。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者。"吳廣以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陳勝、吳廣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眾耳。"乃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又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卒皆夜驚恐。旦曰,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
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將尉醉,廣故數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尉果笞廣。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陳勝佐之,並殺兩尉。召令徒屬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藉弟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徒屬皆曰:"敬受命。"乃詐稱公子扶蘇、項燕,從民欲也。袒右,稱大楚。為壇而盟,祭以尉首。陳勝自立為將軍,吳廣為都尉。攻大澤鄉,收而攻蘄。蘄下,乃令符離人葛嬰將兵徇蘄以東。攻銍、酂、苦、柘、譙,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陳,車六七百乘,騎千餘,卒數萬人。攻陳,陳守令皆不在,獨守丞與戰譙門中。弗勝,守丞死。乃入據陳。數日,號令召三老、豪傑與皆來會計事。三老、豪傑皆曰:"將軍身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複立楚國之社稷,功宜為王。"陳涉乃立為王,號為"張楚"。
當此時,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陳涉。乃以吳叔為假王,監諸將以西擊滎陽。令陳人武臣、張耳、陳餘徇趙地,令汝陰人鄧宗徇九江郡。當此時,楚兵數千人為聚者不可勝數。
葛嬰至東城,立襄廷為楚王。嬰後聞陳王已立,因殺襄疆還報。至陳,陳王誅殺葛嬰。
陳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吳廣圍滎陽。李由為三川守,守滎陽,吳叔弗能下。陳王征國之豪傑與計,以上蔡人房君蔡賜為上柱國。
周文,陳之賢人也,嚐為項燕軍視日,事春申君,自言習兵,陳王與之將軍印,西擊秦。行收兵至關,車千乘,卒數十萬,至戲,軍焉。秦令少府章邯免酈山徒、人奴產子,悉發以擊楚大軍,盡敗之。周文敗,走出關,止次曹陽二三月。章邯追敗之,複走次澠池十餘日。章邯擊,大破之。周文自剄,軍遂不戰。
武臣到邯鄲,自立為趙王,陳餘為大將軍,張耳、召騷為左右丞相。陳王怒,捕係武臣等家室,欲誅之。柱國曰:"秦未亡而誅趙王將相家屬,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陳王乃遣使者賀趙,而徙係武臣等家屬宮中,而封耳子張敖為成都君,趣趙兵亟入關。趙王將相相與謀曰:"王王趙,非楚意也。楚已誅秦,必加兵於趙。計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廣也。趙南據大河,北有燕、代,楚雖勝秦,不敢製趙。若楚不勝秦,必重趙。趙乘秦之弊,可以得誌於天下。"趙王以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穀卒史韓廣將兵北徇燕地。
燕故貴人豪傑謂韓廣曰:"楚已立王,趙又已立王。燕雖小,亦萬乘之國也,願將軍立為燕王。"韓廣曰:"廣母在趙,不可。"燕人曰:"趙方西憂秦,南憂楚,其力不能禁我。且以楚之強,不敢害趙王將相之家,趙獨安敢害將軍之家!"韓廣以為然,乃自立為燕王。居數月,趙奉燕王母及家屬歸之燕。
當此之時,諸將之徇地者,不可勝數。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殺狄令,自立為齊王,以齊反擊周市。市軍散,還至魏地,欲立魏後故寧陵君咎為魏王。時咎在陳王所,不得之魏。魏地已定,欲相與立周市為魏王,周市不肯。使者五反,陳王乃立寧陵君咎為魏王,遣之國。周市卒為相。
將軍田臧等相與謀曰:"周章軍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圍滎陽城弗能下,秦軍至,必大敗。不如少遣兵,足以守滎陽,悉精兵迎秦軍。今假王驕,不知兵權,不可與計,非誅之,事恐敗。"因相與矯王令以誅吳叔,獻其首於陳王。陳王使使賜田臧楚令尹印,使為上將。田臧乃使諸將李歸等守滎陽城,自以精兵西迎秦軍於敖倉。與戰,田臧死,軍破。章邯進兵擊李歸等滎陽下,破之,李歸等死。
陽城人鄧說將兵居郯,章邯別將擊破之,鄧說軍散走陳。銍人伍徐將兵居許,章邯擊破之,伍徐軍皆散走陳。陳王誅鄧說。
陳王初立時,陵人秦嘉、銍人董緤、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將兵圍東海守慶於郯。陳王聞,乃使武平君畔為將軍,監郯下軍。秦嘉不受命,嘉自立為大司馬,惡屬武平君。告軍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聽!"因矯以王命殺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擊陳,柱國房君死。章邯又進兵擊陳西張賀軍。陳王出監戰,軍破,張賀死。
臘月,陳王之汝陰,還至下城父,其禦莊賈殺以降秦陳勝葬碭,諡曰隱王。
陳王故涓人將軍呂臣為倉頭軍,起新陽,攻陳,下之,殺莊賈,複以陳為楚。
初,陳王至陳,令銍人宋留將兵定南陽,入武關。留已徇南陽,聞陳王死,南陽複為秦。宋留不能入武關,乃東至新蔡,遇秦軍,宋留以軍降秦。秦傳留至鹹陽,車裂留以徇。
秦嘉等聞陳王軍破出走,乃立景駒為楚王,引兵之方與,欲擊秦軍定陶下。使公孫慶使齊王,欲與並力俱進。齊王曰:"聞陳王戰敗,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請而立王!"公孫慶曰:"齊不請楚而立王,楚何故請齊而立王!且楚首事,當令於天下。"田儋誅殺公孫慶。
秦左右校複攻陳,下之。呂將軍走,收兵複聚。鄱盜當陽君黥布之兵相收,複擊秦左右校,破之青波,複以陳為楚。會項梁立懷王孫心為楚王。
陳勝王凡六月。已為王,王陳。其故人嚐與庸耕者聞之,之陳,扣宮門曰:"吾欲見涉。"宮門令欲縛之。自辯數,乃置,不肯為通。陳王出,遮道而呼涉。陳王聞之,乃召見,載與俱歸,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楚人謂多為夥,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陳涉始。客出入愈益發舒,言陳王故情。或說陳王曰:"客愚無知,顓妄言,輕威。"陳王斬之。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陳王以朱房為中正,胡武為司過,主司群臣。諸將徇地,至,令之不是者@,係而罪之,以苛察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輒自治之。陳王信用之。諸將以其故不親附,此其所以敗也。
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高祖時為陳涉置守塚三十家碭,至今血食。
諸先生曰:地形險阻,所以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為治也。猶未是恃也。夫先王以仁義為本,而以固塞文法為枝葉,豈不然哉!
這篇傳記由兩大部分組成的,前麵一部分主要寫大澤鄉起義,從正麵描寫陳涉;後麵一部分寫陳涉起義軍的攻城掠地,出場人物主要是陳涉的部將,從側麵表現陳涉,突出了陳涉起義軍在秦末農民戰爭中的作用。陳涉這個形象寫得有血有肉。他在與人傭耕時即有"鴻鵠之誌",大澤鄉起義時他是主要策劃者,對形勢的分析和所作的決策,集中表現了他的高遠識見和超人的膽略。後麵寫他勝利以後對昔日傭耕夥伴的冷淡態度,則是很有分寸地表現他性格中的另一側麵。
第五章 伯夷列傳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嶽牧鹹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
太史公曰:餘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塚雲。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餘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餘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愛及幹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
由此觀之,怨耶非耶?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早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餘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誌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誇者死權,眾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岩穴之士,趣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此篇名為傳記,實際上是一篇敘事兼議論的小品文,在司馬遷的紀傳體散文中是別具一格的。文章開始即是議論,指出權位曆來為人所重,隻有隱逸之士看輕這東西。中間引述伯夷、叔齊兩位隱士的事跡。後麵就與隱士有關的幾個問題發表自己的見解,認為隱士的品行高潔,他們往往遭遇不幸,這是很不公平的。伯夷、叔齊這兩個人,在戰國和漢朝初年有廣泛的影響,但具體事跡並不多,因而隻能采用這種敘議結合的寫法。由於作者在議論中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因而使文章具有強烈的鋒芒和恢宏的氣勢。
第六章 管晏列傳
管仲夷吾者,穎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遊,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於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仲曰:"吾始困時,嚐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嚐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嚐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嚐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於齊,有封邑者十餘世,常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於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故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管仲富擬於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強於諸侯。後百餘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於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
越石父賢,在縲絏中。晏子出,遭之塗,解左驂贖之,載歸。弗謝,入閨。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戄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於厄,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方吾在縲絏中,彼不知我也。大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絏之中。"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
晏子為齊相,出,其禦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其夫為相禦,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誌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禦,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禦以實對。晏子薦以為大夫。
大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
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豈管仲之謂乎?
方晏子伏莊公屍哭之,成禮然後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餘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把管仲和晏嬰這兩個人放到一篇傳記裏寫,是因為這兩人人的事跡有內在聯係。他們都是春秋時期齊國的賢相,他們的事跡中都體現了一個如何識別人才和使用人才的主題。雖然是寫的兩個人,但是由於在取材時都服從於這同一主題,所以文章的構思具有統一性和完整性。管仲的事跡,突出了鮑叔知人與讓賢的品格;晏嬰的言行,重點介紹他贖賢和薦賢的故事,全文就是這樣用一根紅線貫串起來的。文章既有事實的概括和敘述,又有娓娓動聽的故事,含意深刻而又頗具情趣。
第七章 孫臏列傳
孫武既死,後百餘歲有孫臏。
臏生阿、鄄之間。臏亦孫武之後世子孫也。孫臏嚐與龐滑俱學兵法。龐涓既事魏,得為惠王將軍,而自以為能不及孫臏,乃陰使召孫臏。臏至,龐涓恐其賢於己,疾之,則以法刑斷其兩足而黥之,欲隱勿見。
齊使者如梁,孫臏以刑徒陰見,說齊使。齊使以為奇,竊載與之齊。齊將田忌善而客待之。忌數與齊諸公子馳逐重射。孫子見其馬足不甚相遠,馬有上、中、下輩。於是孫子謂田忌曰:"君弟重射,臣能令君勝。"田忌信然之,與王及諸公子逐射千金。及臨質,孫子曰:"今以君之下駟與彼33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卒得王千金。於是忌進孫子於威王。威王問兵法,遂以為師。
其後魏伐趙,趙急,請救於齊。齊威王欲將孫臏,臏辭謝曰:"刑餘之人,不可。"於是乃以田忌為將,而孫子為師,居輜車中,坐為計謀。田忌欲引兵之趙,孫子曰:"夫解雜亂紛糾者不控卷,救鬥者不搏撠,批亢搗虛,形格勢禁,則自為解耳。今梁、趙相攻,輕兵銳卒必竭於外,老弱罷於內。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據其街路,衝其方虛,彼必釋趙而自救。是我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弊於魏也。"田忌從之,魏果去邯鄲,與齊戰於桂陵,大破梁軍。
後十三歲,魏與趙攻韓,韓告急於齊。齊使田忌將而往,直走大梁。魏將龐涓聞之,去韓而歸,齊軍既已過而西矣。孫子34 謂田忌曰:"彼三晉之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為怯,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百裏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裏而趣利者軍半至。使齊軍入魏地為十萬灶,明日為五萬灶,又明日為三萬灶。"龐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齊軍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過半矣。"乃棄其步軍,與其輕銳倍日並行逐之。孫子度其行,暮當至馬陵。馬陵道狹,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樹白而書之曰:"龐涓死於此樹之下。"於是令齊軍善射者萬駑,夾道而伏,期曰:"暮見火舉而俱發"。龐涓果夜至斫木下,見白書,乃鑽火燭之。讀其書未畢,齊軍萬駑俱發,魏軍大亂相失。龐涓自知智窮兵敗,乃自剄,曰:"遂成豎子之名!"齊因乘勝盡破其軍,虜魏太子申以歸。孫臏以此名顯天下,世傳其兵法。
太史公曰: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語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孫子籌策龐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於被刑。吳起說武侯以形勢不如德,然行之於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悲夫!
孫臏這個人物是很有魅力的。他胸懷韜略而遭暗算,頗得讀者的同情,這是悲劇的魅力;他身受酷刑而能有所作為,這是意誌的魅力;他多次運用謀略戰勝對手,終於名顯天下,這是智慧的魅力。作者重點寫孫臏的謀略,通過圍魏救趙和馬陵之戰這兩個典型戰例的描寫,樹立了孫臏作為軍事謀略家的形象。文中關於龐渭的描寫,主要勾畫了他的妒賢忌能以及軍事謀略的稍遜一籌,作為對立麵的形象,起到了襯托孫臏形象的作用。這篇傳記的寓意是發人深省的:對妒賢忌能甚至扼殺人才的人,曆史會給他以公正的裁判。
第八章 魏公子列傳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是時範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裏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複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頃,複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探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修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弊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市,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市人皆觀公子執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讚賓客,賓客皆驚。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公子往數請之,朱亥故不複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辯長說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行數裏,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複引車還,問候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複返也。"公子再拜,因問。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從其計,請如姬。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複請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耶?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與公子俱。公子過謝侯生,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到,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於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趙王及平原君白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韊矢為公子先引。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當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趙孝成王德公子之矯奪晉鄙兵而存趙,乃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公子聞之,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說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也。且矯魏王令奪晉鄙兵以救趙,於趙則有功矣,於魏則未為忠臣也。公子乃自驕而功之,竊為公子不取也。"於是公子立自責,似若無所容者。趙王掃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自言罪過,以負於魏,無功於趙。趙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公子竟留趙。趙王似鄗為公子湯沐邑,魏亦複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趙。
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賣漿家,公子欲見兩人,兩人自匿,不肯見公子。公子聞所在,乃間步往從此兩人遊,甚歡。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曰:"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博徒賣漿者遊。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謝夫人去,曰:"始吾聞平原君賢,故負魏王而救趙,以稱平原君。平原君之遊,徒豪舉耳,不求士也。無忌自在大梁時,常聞此兩人賢,至趙,恐不得見。以無忌從之遊,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為羞,其不足從遊。"乃裝為去。夫人具以語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謝,固留公子。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複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
公子留趙十年不歸。秦聞公子在趙,日夜出兵東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請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誡門下:"有敢為魏王使通者,死。"賓客皆背魏之趙,莫敢動公子歸。毛公,薛公兩人往見公子曰:"公子所以重於趙,名聞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麵目立天下乎?"語未及卒,公子立變色,告車趣駕歸救魏。
魏王見公子,相與泣,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公子遂將。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諸侯。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走蒙驁。遂乘勝逐秦軍至函穀關,抑秦兵,秦兵不敢出。當是時,公子威振天下,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於魏,求晉鄙客,令毀公子於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為魏將,諸侯將皆屬,諸侯徒聞魏公子,不聞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麵而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數使反間,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未也。魏王日聞其毀,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將。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其歲,魏安釐王亦薨。
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其後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時,數聞公子賢。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為公子置守塚五家,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夷門者,城之東門也。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隱者,不恥下交,有以也。名冠諸侯,不虛耳。高祖每過之而令民奉祠不絕也。
這篇傳記無論是寫人還是記事都緊緊抓住重點。信陵君的性格是多方麵的,而文章隻抓住他仁而下士、虛心納諫這一側麵,集中筆墨加以描寫。表現他仁而下士、虛心納諫的事實也很多,而文章選取"竊符救趙"這一典型的情節,淋漓盡致地展開記述。"竊符救趙"的故事,最能說明信陵君好客在政治鬥爭和軍事鬥爭中的重要作用,因而能充分地表現信陵君的性格和本文的中心思想。同時,作者對於下層人士如侯生、朱亥等人的才智品德,也給予熱情的讚揚,反映了司馬遷的平民意識。
第九章 廉頗藺相如列傳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
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相如可使。"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嚐有罪,寬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嚐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謂臣曰:'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於趙王,故燕王欲結於君。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
於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壁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日:"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衝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於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於庭。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複取璧。大王必欲急臣,巨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相如度秦王特以詐詳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於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於趙。
秦王齋五日後,乃設九賓禮於廷,引趙使者藺相如。相如至,謂秦王曰:"秦自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嚐有堅明約束者也。臣誠恐見欺於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於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後秦伐趙,拔石城。明年,複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於西河外澠池。趙王畏秦,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裏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禦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缻秦王,以相娛樂。"秦王怒,不許。於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缻。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於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相如顧召趙禦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鹹陽為趙王壽。"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於趙。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不肯與會。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於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於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也。"廉頗聞之,肉擔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相如一奮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頗,名重太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
曲折的情節和具體的細節,不僅可以增強文章的故事性,更重要的是有利於在矛盾衝突中展示人物的性格。司馬遷寫藺相如,著眼於表現他的智和勇。而他的大智大勇,又是通過"完璧歸趙"和"澠池會"這兩個情節曲折的故事表現出來的。在這兩個曲折的情節中,又有若幹精彩的細節描寫,很能突現人物的性格,如相如的"引璧睨柱",震懾秦王及其群臣,就能給以氣概不凡之感。廉頗的粗率性格和知錯改錯的磊落胸懷的表現,有賴於"將相和"這一情節,而"肉袒負荊"這一細節,則使廉頗的性格更加豐滿和有血有肉。
第十章 屈原列傳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誌,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嚐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嚐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誌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誌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灌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誌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平既絀,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裏。"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裏,不聞六百裏。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於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複釋去張儀。是時屈平既疏,不複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昧。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無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複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係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誌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泄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
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日:"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 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
乃作《懷沙》之賦。於是懷石遂自沉淚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
這篇傳記正麵寫屈原從事政治活動的事跡是不多的,它用濃重的筆墨描寫楚國的敗亡和屈原遭陷害的悲劇命運,表現屈原熱愛祖國的思想感情和正道直行的崇高品格。屈原自沉淚羅而死,這一事實本身就具有很強的悲劇效果,作者又在描寫自沉以前,安排了一段屈原與漁父的對話,讓屈原袒露自己不與混濁的現實同流合汙的胸懷,使這一悲劇更有強烈的思想意義。文中插入兩段評論,一段評論屈原的代表作《離騷》,貌似作品評論,實是對屈原人格的標舉;一段評論楚懷王的忠奸不分,類似於曆史評論。因此,這篇傳記帶有鮮明的政論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