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日落時分(1 / 3)

第四卷 日落時分

他今年已六十多歲了,如果這件箭在弦上的大事一再推遲,說不定這個大夢就永遠不能實現了,所有的準備都將付之東流。

撤藩。

保藩。

一個要撤藩。

一個要保藩。

曆史為吳三桂創造過機緣,可他似乎卻讓機緣從手中滑走了,於是他要自己創造機緣。

對於康熙來說,他同樣是在創造機緣。

曆史所展開的也就必然是機緣與機緣的較量。

較量的過程並非都是血與火的爭鬥,而是睿智與雄才的大比武。

在這場大比武中,吳三桂磨刀霍霍,康熙帝厲兵秣馬;少天子企圖杯酒釋兵權,平西王卻不上鉤;康熙帝賜槍封賞,吳三桂山中藏兵,……一個又一個的回合,一場又一場的較量,雖然,這較量、這爭鬥,一切都還在黑暗中進行,撤藩與保藩也完全披著種種假像與迷惑的麵紗。

然而,康熙絕不會被假像迷惑住,吳三桂也絕不會僅僅隻是做假。

於是,撤藩,保藩。

帷幕終於拉開了。

公元1672年,暮春時節。

陰雨連綿的江南。

正值梅雨時期,老天爺好像發了邪,不斷頭地兒隻是下雨,或淅淅瀝瀝,或飄飄灑灑,不是濃雲重霧,便是瀟瀟冷雨。

淒楓苦竹在冷風中搖曳,杜鵑無雙在細雨中哀鳴。

新修的通往京都的驛道像一條泥龍,蜿蜒伸向遠方的雨簾。渾黃的泥水從田裏流到農民冒雨培起的水渠,再流進塘溝,攜裹著的草根、樹葉、瓜皮打著漩,泛起陣陣白沫。

就在這雨霧迷濛之中,傳來了無規則的嗒嗒馬蹄聲。

一支由四人組成的馬隊,正順著泥濘的道路前進。看這一行人全都渾身濕透,衣服緊貼在身上,揮動著有點僵硬的手,揚起水淋淋的馬鞭,拚命地抽打著馬兒。那似乎早已有氣無力的馬兒,在主人的抽打下,搖晃著尾巴,無奈而吃力地跑著。馬隊中有兩匹還馱著箱籠,沉甸甸地隨著馬深一腳、淺一腳的奔跑而上下顛簸。

其中一位男子,武官打扮,三十來歲年紀,身披黑色頭篷,麵容英俊,壯懷激烈,顯然是馬隊的首領。他望著這雨泣風寒、悲鳥號木之狀,又望望泥猴似的人和馬匹,眉宇間隱隱流露出淡淡的怨恨難消的沉鬱之氣。

他深知肩上的重任。他既帶著王爺稟呈皇上的密文,又有賄賂京官的珍寶,稍有疏忽,便會人頭落地,甚至誅連九族……一想到這,他禁不住渾身顫抖。

“千總大人,往前就是漢水。”

“還有多少路?”馬隊中為首的那個男子問道。

“頂多再走半個時辰!”

被尊稱“千總”的那位男子,用手拉了拉衣領,又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了看鉛似的雲空,握緊短鞭,大聲對身後的隨從們道:“加快速度,馬不停蹄,天黑前過江!”

言罷,他一記響鞭,劈斷雨絲,那馬負痛而起,“噅——”一聲長嘶向前竄去,眾隨從也不敢怠慢,紛紛揚鞭催馬,濺起的泥水噴向遠處。

馬蹄的足跡隨著泥濘的道路延伸……

誰又知道,這支馬隊是平西王吳三桂派出的特使。

吳三桂放出一隻信鴿,想試探一番。

自上次康熙召見,吳三桂稱病未赴以及吳丹雲南探密以來,各種消息又紛至遝來,傳入昆明王宮,種種跡像表明:少天子並未放鬆撤藩事宜。

吳三桂自然不會無所反應,他不想讓對方總是搶占先機,陷自己於等待挨打境地,他也在絞盡腦汁,思謀對策。

這天,在庭草交翠,華貴的王府大廳裏,吳三桂身著精致的暗花香雲紗便服,端坐在那張紫檀木鏤花的椅子裏,微閉雙目,左手指輕輕的敲著茶幾,發出又輕又緩的聲響,似在蓄養精神。在他對麵椅子上坐著的耿精忠卻正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

耿精忠是昨天深夜到的昆明,今天一大早就到平西王的府邸拜望。他在向吳三桂敘述著如何依照尚之信的計策,到達京師,如何被皇上召見,又如何回複皇上的問話及從額駙那裏打聽事情的全部經過,接著又說了自己對目前局勢的一些看法。

吳三桂依舊神態如初,不動聲色。可是耿精忠卻知道吳三桂心裏正在刻意盤算。他想聽聽吳三桂的真實想法,可吳三桂卻一直微閉雙目,悠閑地用食指敲著茶幾。耿精忠有些耐不住了,他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正欲再開口,就見吳三桂直了直身子,一雙兀鷹般的雙眼閃爍著傲睨萬物,躊躇滿誌的神采,他騰地站起來,像是對耿精忠,又像是對自己,說道:“好啊!既然小皇上咬住不鬆口,我可以把總領雲貴兩省的權力交給他,遂了他的心願。”言罷哈哈大笑,露出一付春風得意,瀟灑從容的神情。

耿精忠聽了吳三桂的這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便追問道:“世伯!此話當真,我們辛辛苦苦經營的天下,就這麼白白地拱手送人,這未免……”

沒等耿精忠說完,吳三桂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撚著唇上的兩撇山羊胡子:“哎,世侄真是個死心眼的人啊?”

“世伯的意思我一時還真難以明白。”耿精忠眨了眨雙眼,不禁迷惑地問道。

“自己打下的江山豈能輕易送人?我的意思是僅把總管雲貴兩省的民政權上交,小皇上準奏,非但不能減弱咱們的實力,反而讓世人覺察到他們意欲撤藩的真實打算,而且朝中也有不少咱們的人,朝野上下定會輿論動蕩,君臣離德,民心相背,以後咱們起事就會出師有名了。”吳三桂臉上露出十分的愜意,接著又道:“如果皇上不準奏,則必須有個正式回複,自然免不了嘉勉一番,請咱們繼續執政,那樣正好大長了咱們的誌氣,勢力大增,還怕朝廷不成?”

耿精忠以為吳三桂是舍不得雲貴這塊地盤的。現在看來果不其然,於是便壓低了聲音說道:“佩服!侄兒我眼光淺短了!隻想這雲貴,那大江南北不比這雲貴大嗎?要想擴大地盤……”說到這兒,耿精忠用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圓圈,接著又道,“還非得走世伯這條路!就隻怕皇上不進圈套呀!”

吳三桂搖了搖頭說:“哼!不信他小皇上有三頭六臂,這次定讓他老鼠進風箱——兩頭受氣!咱們恭候佳音好了。”說完,轉身朝廳外喊道:“來人哪!”

“來啦!”隨著應聲進來一個近侍,“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下去,今日午時安排幾桌上等宴席!”

“是!”侍者轉身欲走,吳三桂又叫住他說,“慢!你再去前麵問問,怎麼劉玄初還沒請來?”

“啟稟大人,劉玄初老先生早就在前廳駕候多時了。”

吳三桂一聽此話,便有些惱火,厲聲喝斥道:“怎麼不早請進來!”

“方才我見兩位大人正在說話,所以未敢驚動。”侍者怯生生地埋下頭去。

“畜牲!還不給我快快請進來!”

“是!”侍從急忙轉身退了下去。

吳三桂剛進裏廳衣畢,就聽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隨後,門簾掀開,一個年近六旬的老者被引了進來。這個瘦小的老頭兒穿一身青寧麻儒服,頭帶褶角儒巾。一把齊胸的胡須雖然已經花白,但兩隻小眼睛卻十分明亮。臉上一道一道又粗又深的皺紋,像是風幹的桔皮。此人便是十七歲既入吳家幕府,至今已有五十多年的劉玄初。

吳三桂素來敬重劉玄初,兩人說了幾句客套話,便把劉玄初讓到上座,自已坐在下手。一來劉玄初的年紀大,二來劉玄初又是個資曆深長,聲望卓著的功臣舊勳,再有吳三桂在官場上總假惺惺地裝做十分謙恭,所以劉玄初坐了上席,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

“上茶!”吳三桂朝外廳喊了一聲,又轉過臉來說道:“今日請先生來,是想請教一下先生對目前局勢的高見,小皇上賜槍的事,恐怕您已經耳聞了吧?”

劉玄初兩隻眼睛一閃說道:“多煩尚喜老弟已經告訴我了。”

吳三桂一邊讓茶一邊道:“這件事不簡單呢!誰不知道王輔臣是我的得力幹將?小皇上欺人太甚,越發狂妄了,我們不得不有所行動,若再不打打他們的氣焰,恐怕……”吳三桂說到此,禁不住連連搖頭。

經過一番力陳利弊,劉玄初最後提出了一個兩可的方案,他說:“我們應該內緊外鬆,加緊準備,如果方便的話,王爺可以故意拋出一官半職看皇上如何處理,藉此辨其心機,想必他們也不會難為王爺——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一多半歲入拿來給了我們,又要打腫臉充胖子,免捐收買民心,還要治河,哪有錢來打仗?民心也不穩,黃淮決口災民遍地……”

劉玄初一席話說的情真意切,一語中的有如一團烈火,直燒得耿精忠熱血沸騰。他沒想到劉玄初這老頭子會有此打算,看來吳三桂稱帝是十拿九穩的事了,這樣一來,自己想借助吳三桂擴大實力地盤的夢想就會不難實現。他很想對劉玄初談談自己的主見,可又一想,那隻是放屁添風,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隻是微微笑了笑;說道:“先生所言極是,同王爺所想如出一轍!今後怎麼辦,全憑王爺決斷吧!”

“此舉真可謂一箭雙雕!”老謀深算的吳三桂呷了口茶,心裏暗想,“內裏的奧妙縱令子房諸葛再生,也不可能參透內中玄機,更何況當今朝內的這些碌碌之輩。”

“就照我的意思擬旨。”吳三桂吩咐手下人,抬頭一看天時不早,進道:“劉先生、耿世侄請赴午宴吧!”

於是,三人一起有說有笑地朝偏殿走去。

於是,這才出現上麵那一支馬隊的情形。

吳三桂向朝廷上奏,請求免去他兼領雲貴兩省總管的民政權,其推托理由是“年邁體衰,力不能支,恐誤國誤民”。

奏折很快傳到京城。

康熙信步在坤寧宮簷下走動。夕陽西下,金紅色的陽光塗抹在紫禁城這一片雄偉的建築群上,使它們更加金碧輝煌。一群鴿子從殿頂飛過,清脆的鴿鈴聲直逼雲霄。康熙目送鴿群消溶在風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不覺精神為之一爽。

回頭想想吳三桂的奏折,他笑了。

吳三桂終於行動了,開始正式試探了。

康熙並不糊塗,他在權衡利弊,冷靜思考。

雲貴兩省政務總權僅是吳三桂權力的一小部分,縱然免去,對吳三桂來說也是無關痛癢,非但不能減弱吳三桂的實力,反而因為許多人不明白事情的症結與詳情,引起朝野上下輿論紛爭,說不定還會引來許多大臣攔阻,為吳三桂說話。但若不免兩省總管之權,那也必須向雲南有所交待,嘉勉一番,請其繼續執政。那樣一來,豈非大長吳三桂誌氣,使他更加驕橫,也會驅使更多的官吏去巴結他、依附他,從而使其勢力如日中天,使朝廷反倒孤立被動,難以同其抗衡……

同意不宜。

不同意也不宜。

康熙思謀良久,難以斷定。

魏東亭呈送的通封書簡裏共有兩份奏折,康熙順手拿起一份,其中的意思他是清楚的,上次地震使得太和殿塌坍了一角,遂下詔命即刻修複,戶部尚書米思翰竟抗旨不辦、說是庫中無銀。這件事自然是要派人清查一下的。看完後,將它放在一邊,又拿起另一份看時,不禁一怔,原來竟是伍次友的親筆折子!這是他半月前寫的,康熙瞧著折上端正的小楷字體,心裏不由一陣興奮。

康熙從伍次友受業整整四個春秋,耳儒目染,對其筆跡自然是熟悉不過的了。康熙的窗課都是用這種字體批改的,或圈劃、或勾紅,伍次友總要一絲不苟地批加評語,如今這親切的手跡又重現在眼前,見字如見人,真有久別重逢之感。看著看著,他竟情不自禁地小聲讀了起來:

……臣以為四方不靖,當先以安內為要。不能定民,不可言靖藩;不能聚財,不可言兵事。東西波興,天下振蕩,則西北邊患彌甚,實難驟然蕩平。

見事不疑,疑事不為,詳慮而行後,則事鮮有不克之理。吾主乃天下聖君,當自有明斷。

臣一管之見,一得之遇,敢不由陳於陛下?臣本疏曠散人,遊曆江淮、講學山東,觀士子之心,似已翁然向化,當勉心盡意,廣羅人才,薦賢於廟堂,為吾主大業,竟奉綿薄之力。

久違聖顏,時念不忘,對此孤燭昏焰,草章遠呈,能不潸然涕下……

今有邪教鍾三郎,其教眾造謠啟釁,煽動人心,誌在不測。此間甚猖撅,未審京師若何?於此類案,臣以為吾主當鎮之以靜,明查暗訪,一鼓蕩盡,則心自定矣。

再看下邊,還有幾行小字:

另,臣竊以為處置與三藩關係之方略,應遵循:不招不惹,外柔內勁,蓄而後發,忌不可太上,也不可太下。伍次友頓首又及

康熙讀著,淚水竟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自己的這位授業恩師,才真正夠算得上“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啊!怕別人瞧見自己失態,康熙悄悄拭了淚,轉身問魏東亭道:“近來京師謠言甚多,你可聽到些什麼沒有?”

“有的。”魏東亭略一思索答道,“那都是些不經之談,臣已出諭嚴禁——”

“講!”康熙厲聲吩咐。

“喳!”魏東亭忙道,“多是小兒歌謠——

道士腰裏兩個錘,火木水土向金歸。實心啞子騎白虎,北京城裏血如水。”

魏東亭一邊背,康熙一邊緊張思索,聽至此抬頭問道:“據你看來,這些童謠因何而起,又指的是什麼?”

魏東亭急忙跪了叩頭道:“臣實在學陋識淺,未敢直陳。”

“這倒奇了,據情實奏有什麼幹礙?”康熙一笑,“不管是什麼,隻管說。”

“是——這指吳三桂。”

“何以見得?”

“‘道土腰裏兩個錘’”魏東亭解釋道,“‘道’者‘倒’也,把‘士’倒過來寫,成一‘千’字,腰中兩個錘是兩點,合成一個‘平’字。火木水土向金歸,按火向南、木屬東、水屬北、土屬中央,都歸於‘金’;而金乃西言之氣,暗指西言當主天下當亡。‘亞’字中心是空的,現在說‘實在啞子’,正是一個‘王’字,湊成了‘平西王’三個字。東青龍,北玄武,南朱雀,惟西為‘白虎’,合起來便是‘平西王騎白虎殺進北京’。這‘血如水’便是‘殺’的意思。”說完叩頭道:“這不過是臣妄自臆斷,未必能揣對謠言真意……”

“你說得對,”康熙沉吟一會,點頭讚同道,“這首童謠確實是指吳三桂,但吳三桂與朝廷思結情困,斷無造反之理,想必是不軌之徒眾中間煽惑——但身為人主,也不得不有所防範,事事要考慮周全啊!”

魏東亭膽怯地瞥了一眼康熙。對這主兒,他是忠誠得不能再忠了,但時而敬、時而怕的感覺還是不斷地縈繞在心頭。他覺得康熙像一潭明淨的水,觀山色湖光令人陶醉,但你若真的跳下去,又會覺得深不可測。想到這裏,魏東亭挺了挺身子,神色莊重地說道:“請萬歲放心,雖然‘鍾三郎’教行蹤十分詭秘可疑,但臣下一定竭盡全力查清此案,提拿奸徒……”

“這件事就暫時說到此吧。天已遲了,你可以跪安了。”康熙站起身來,毫無倦意,精神高度亢奮。再一次返身拿起恩師的密折,琢磨著上麵加點字的深刻含意,心胸頓時豁然開朗,上前一下子打開窗戶,讓春夜的涼風吹拂著急速運轉的大腦。

一條良計逐漸孕育成熟。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少年天子康熙居然老謀深算,將奏折留中不發!

所謂留中不發,即留在皇上辦公桌上,不批示,不交有關部行辦理也。皇上隻要將奏折一批,往尚書衙門一交,這批示就很快變成及時下達;接旨者就要按旨交接手續。

留中不發,就是泥牛入海無消息。

康熙此舉意圖給詭計多端的吳三桂一個高深莫測的感覺。

不表態,任你去想,也許忍耐不住了就會有新動作。

與其小動打草驚蛇,不如不動。

朝廷與三藩表麵上依然是一團和氣,一切矛盾都沒有公開。不動、不發,朝臣們想替吳三桂說話,也不好張口——你就知道皇上會同意撤平西王兩省總管?

光陰恍惚,轉眼就是一年。

康熙始終沒有批下奏折的回文。

想給吳三桂幫忙的京官們,狗咬刺猥——無從下口。

吳三桂感到若再上疏強調這件小事,似乎反倒顯得有虛,於是就來個你不發,我就不詢不問。

雙方就這樣僵持著,誰都沒動。

這是進攻展開前短暫的沉寂。

這是火山爆發前片刻的平靜。

沉寂,暗藏著無限殺機。

平靜,蘊育著驚人的力量。

終於,吳三桂再也耐不住了,他覺得再也不能這麼曠日持久地對峙下去了。

他今年已60多歲了,如果這件箭在弦上的大事一再推遲,說不定那個大夢就永遠也不能實現了。所有的積累與準備都會在遷延中付之東流,壯誌也會隨時間的推移而消磨掉。何況孫延齡與王輔臣身領重兵,雖對自己表示忠心,但康熙又是聯姻,又是賜槍,也有被爭取過去的可能,而一旦失去這兩人的鼎力扶持,自己則是孤掌難鳴,難以同年富力強精力充沛、翅膀漸硬的康熙相匹敵。不行,必須有所行動,強迫朝廷表態,尋機起事,不管少天子是何態度,他都會找到成為正義之師的理由。

怎麼逼呢?

連日來,吳三桂臥不安席,食不甘味,眉頭緊鎖,愁緒萬端。自去年上疏以後那種憂喜摻半,舉棋不定的心情完全被絕望和惱羞成怒所取代。

吳三桂坐在後花園偏殿中閉目養神,下人送上來一盅蓋碗茶,他順手端起,輕掀泥蓋,眼睜睜地看著那飄飄的熱氣;自康熙小皇帝登基以來,朝廷和他為難之事又一件件地翻上心頭。他那顆煩亂的心,就像被無數個滿刺的鬆球滾紮著一般。

他怔怔地捧盅半晌,才又輕軟地吹開漂在水麵上的茶梗,微微啜了一口。他的眉頭倏然皺成一團,竟覺得這茶比起往日業似有雲泥之差的苦澀。

吳三桂曾長期駐守北方,他對岩味的烏龍、水仙,溪味的極品毛尖、山青峰等名貴的山茶,全無興趣。這些清苦的濃汁,實令他難以下咽,那如北國的香片使人提神。他以為是下人搞錯了,正欲發火,忽有一縷馥鬱的香氣鑽進鼻中,他才悟到是自己口苦舌幹之故。

他把茶盅放回案上,才猛然想起他已傳令劉玄初、夏國相、胡國柱等人前來商議逼宮一事。他心中又燃起一絲希望之光

平西王府密室裏的燈光徹夜不眠。

搜腸刮肚,絞盡腦汁。

幾天之後,一小隊騎兵護送高參方獻廷向廣東方向馳去。

方獻廷此番廣東之行,是前去與尚之信密謀的。

尚之信並非簡單人物。他自幼心智聰慧,體格健壯、又是長子,深受王爺的寵愛。隻是性格粗野倔強,時常做出一些荒唐越格之事。後隨其父平南王尚可喜率兵征戰,英勇過人,敢打敢拚,立下不少戰功,因此順治時曾被封過與公爵同等的將軍職務。

及至19歲時,尚之信作為人質由廣州來到北京從此借酒澆愁,生活放蕩,逐漸染上酗酒嗜殺的惡習。素常生活清淡無聊,於是便坐則輒飲,飲則輒醉,醉則輒殺人取樂。深宮靜寂,無以解醒,即摘其佩刀亂砍亂刺,宮中侍者連同寵仆豔姬,常常被弄得頭破血流。有一次他同七弟和碩額駙尚之隆一起開懷暢飲,喝得酩酊大醉,猝然拔刀猛撲向其弟,侍從急忙上前撲救,幸虧及時阻攔,尚之隆才僥免於難。和碩公主得悉後,奏告皇兄,順治帝勃然大怒,諭令嚴懲其罪……

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時,尚可喜上書請求將其子尚之信由在京宗管派到廣東佐理軍事要務。尚可喜治軍較為忠厚,人亦少心計,駕馭部下蠻兵悍將頗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尚之信得到康熙同意,便南下廣東奉欽命佐理軍務,他以極其野蠻殘酷的方式治軍,將吏畏懼隻得俯首聽命,不敢稍違其意。

俗話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雖然環境改變了,但尚之信的暴虐本性不僅未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小則鞭韃,大則殺戮,專橫跋扈,罔利恣行。父親稍加過問,就不高興。為了擺脫其父的幹預,竟不惜萬金營造別宅以自居,以便號令自擅。他對其眾多的弟弟,經常加以排斥和謾罵,左右僚屬及諸姬妾日常向老王爺哭訴。尚可喜雖然心裏著實惱怒,但考慮到尚之信乃嫡親長子,且又喜愛其才,故終不忍刻意責備。

尚之信總理廣東藩事後,嗜酒嗜殺,縱狗食人不說,竟連老子也不放在眼裏,一次尚可喜派官監傳他有事,他竟指著這個官監的肚皮說:“此中必有奇貨。”說著說著,就用刀戳開了這個官監的肚子。尚可喜聞訊,直氣得一口氣上不來昏死過去。

尚可喜本已年邁,是清軍入關的老一代將領。他本意為減輕自己的壓力,鞏固廣東權力,才請求將兒子調來,以圖他將來世襲父職順利接手,卻沒想到兒子竟如此奢侈、凶暴、淫亂,以至朝野口碑極差,不禁心灰意冷,想限製劣子,卻為時已晚;想管教兒子,又無能為力,反倒成了一個受人挾製的無用老人。

尚之信卻頗為權變,外鈍內精。審時度勢他采取與其父截然相反的對外關係,一改以往與平西王不相往來的疏淡關係,和吳三桂、耿精忠打得火熱。一則,他可以借吳、耿勢力鞏固自己的權力和實力;二則,三藩利害相連,若結為一體,進可以圖謀大事,退可以使朝廷不敢輕動,他與吳、耿一拍即合。如是廣東一應政務,不分大小皆由尚之信審視、決斷而行。其父尚可喜撒手不管,也樂得逍遙自在。

尚之信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風流鬼。廣州方圓幾十裏,隻要他得知哪個婦女姿色秀麗,不管是官眷還是民女,便一定設法弄到府中供其淫樂,因此不知糟踏了多少良家女子,就連被他看中的宮女也不肯放過,常常向其父平南王點“借”宮女“侍宴”。家中常常養著幾十名有美色的妓女和尼姑,終日淫戲不止。

這天,尚之信正在後宮的大廳中,笑眯眯地坐在上首席麵上捧樽暢飲。兩名美貌歌姬在他身旁把盞,妖聲戲酒。但見兩名絕頂美貌的年輕美姬,一個豔如西施,一個嬌如飛燕,千妍百媚,顧盼有情,一顰一笑都是動人神魂,她們是尚之信花費重金新近買來的,初來乍到,便深受寵幸。

又見數十個舞女隨著鍾鼓鐃鈸和絲竹管弦的樂聲,輕揮衫袖翩翩起舞,紅裙翠衫繞轉飄蕩。婉囀的歌喉,嬌聲唱起《好時光》。

尚之信色眼迷離地笑著,心花怒放,一邊同身旁的美姬調笑,一邊用一隻手摟著左邊美姬的腰肢,把另一隻手伸到下麵去掐右邊美姬的大腿。

“哎呀,好疼,大人的手可真狠!”

美姬嬌嗔地叫了一看,趁勢將身子倚在尚之信身上,哧哧地笑著。尚之信不禁笑逐顏開,把兩名美姬一齊摟進懷裏,“嘻嘻!我的小乖乖,可要莫負好時光!”

這時一親兵來到廳前,傳報說:“門外有一陌生人,求見大人!”

“混蛋!什麼屁事,不知道老子在忙著什麼?”尚之信轉過頭來厲聲喝罵。

“攪了大人的興,小的該死!”親兵嚇得滿臉虛汗,囁囁哆哆地又道:“那人自稱是平西王的手下……”

尚之信身子一愣,忙將手中的歌姬向旁邊一推,一個巴掌打在親兵臉上怒斥,“蠢才,為何不早說,快不請進來!”徑自向內廳走去。

少頃,那陌生人被帶進廳內,來人參見尚之信畢,還未等尚之信發問,隻見那人從懷裏掏出一封密信遞了過來。

尚之情接過密信連忙拆開,展信一看,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看完一遍,他又從頭到尾細細地看了一遍,轉身對那陌生人道:“你是……”

“小人是平西王手下的謀士——方獻廷,家父原是明朝遼東巡撫,與平西王同時起事,你我還是叔侄輩份呢!”

“噢!小侄實在不知,多有失禮了。”尚之信深施一禮,忙讓人給方獻廷搬來椅子坐下。

“之信賢侄,平西王命小人一定要親自把密信交給你,”方獻廷停頓一下,又道,“目下事情已很微妙了,此次前來是代平西王與賢侄策劃一件大事。”

尚之信沒講話,他在靜聽。

“目下需使朝廷對三藩有個明確態度,而且是公開的態度。我們就會因此而有正當的起事理由,方好從此號召天下。去年平西王的請撤雲貴總管的奏折本意也在逼皇上講話,卻落個泥牛入海。這個小皇上心機很深啊!現下平西王之意,是繼續試逼,是以與賢侄相商……”

“怎麼逼?平西王怎麼想的?”尚之信想先知道吳三桂的謀劃。

“平西王欲請賢侄做先,出麵規勸老父上書,請求免去他的王爵,由你襲爵鎮守廣東……朝廷如何對待平南王,將立見分曉,如此,我們可以選定時機了……”

尚之信沉思半晌,點頭道:“好,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辦吧!”

因為此舉對尚之信的利益極大,他目前雖有實權,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若朝廷將平南王由他襲職,那將可以大展其誌。再說,老父親確實已是閑暇人一個,辭藩別人也會認為事屬自然。

早已被部屬的不滿和家庭的不睦弄得焦頭爛額的尚可喜,每每回首往事,便悔恨不已。他恨自己無能,竟受親生兒子挾製,但卻無計擺脫,大權旁落,權勢盡失。他覺得與其在此受氣,莫若率少子及左右親信歸耕遼東恰養天年,朝廷大喜、君臣父子之好則可兩全其美,剩下的事,由他去吧……

在兒子強迫規勸下,尚可喜同意上書辭王。

公元1673年1月,康熙十二年二月,一封奏折飛到京城:平南王尚可喜告老,請求以長子尚之信襲任平南王之職,鎮守廣東,自己則還鄉養老。

一石激起千層浪。

撤藩的序幕終於拉開了。

自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七,是燈節。其中十四到十六,朝服三天,慶賀上元佳節,其時,真所謂冠蓋蹴躚,鄉衣絡紐,城市張燈,金吾不禁。

魏東亭和一班侍衛年前就約好,正月十六同去逛燈市。因為十六的燈最多、人最多、月最亮、花最繁。

可是,十六這天將近午時忽有太監來報,傳旨進宮,魏東亭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午門下恰碰到明珠同時奉詔入宮,早有太監等候:“請二位快點,廷議隻怕已經開始了。”兩人各自驚疑;事情何至於如此緊迫?

這次朝會的人很多,殿側靠牆一溜矮幾上坐著傑書、遏必隆、索額圖和熊賜履,還有二十幾個部院大臣坐在木機子上,都設有茶幾,一個個正襟危坐,一語不發地盯著康熙。魏東亭逐一打量,除了朱國治和戶部尚書米翰思較熟識外,其餘的隻有見麵點頭的交情。明珠卻都認識,隻不便說話,站在旁邊一個個地用目光打招呼致意。

康熙今天穿得很整齊,戴著白羅麵生絲纓冠,穿著醬色實地紗袍,套著石青藍地紗褂一條金鑲三色馬尾紐帶緊緊束在腰間,正在闊大的乾清宮禦座前來回踱步,青緞皂靴踩在水磨青磚地下發出橐橐的聲音。一回頭見明珠和魏東亭還站在那裏,他隻點頭說了句“坐下吧”,便不再理會。

乾清宮裏正在舉行鄭重其事的廷議。這是次秘密會議,專門討論三藩是否該撤的問題。

康熙未雨綢繆,他要在事態未公開化以前,先將主要大臣的意見統一起來。

康熙環視了一遍眾位大臣,鄭重地說道:“今日廷議,是想對三藩之事請諸卿拿個定見。諸卿可以暢所欲言,三藩該不該撤?能不能護?朕自當遐思而後斷。”

誰知討論一開始,便是意見紛紜,各執一詞唇槍舌箭,互不相讓。

兵部尚書明珠,提出邊疆已定,三藩應撤。

戶部尚書米翰思,認為應盡早撤藩,否則將釀成大患。

刑部尚書莫洛,認為三藩應撤。

大將軍遏必隆認為應堅決撤去三藩。

然而更多的人反對撤藩。其理由一則是按原封王時的詔書,三藩應為永鎮;二則是三藩並無異心,沒必要撤;三則若移落他地,朝中經費不足;四則撤藩有失人心……

康熙聽得生氣,忽然停住腳步,目光炯炯地盯著熊賜履問道:“你熊賜履學壇領袖,每日講的三綱五常,你說說,養癰遺患,日後惡疾大發,刀兵四起,還怎麼個‘君為臣綱’法?”

熊賜履乃殿閣大學士,名望頗高,他強調不撤藩的理由是條件不成熟。聽到康熙的問話,不安地欠了欠身子,答道:“臣不是說三藩不該撤,但該撤是一回事,能撤又是另一回事。國家如今元氣未複,驟然撤藩,如生不測之變,籌餉便是一個絕大的難題,兵源也欠卻,怎麼應付呢?”

“萬歲!”索額圖接著熊賜履的話音說道,“三藩如今雖自成門戶,卻不見叛逆實跡。當初朝廷與吳三桂殺馬盟誓,讓他世守雲南,如今無端下詔撤藩,怕引起朝野非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他忽然覺得自己說得有些不恰當。結結巴巴勉強把最後兩個字擠了出來。

這是一種頗具諷刺的說法。

吳三桂、尚之信、耿精忠等人,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使天下人認為清室背信棄義,而不是他們肆意謀反。

康熙卻不這樣看。

“晤?”康熙並不在乎索額圖的刻薄話,沉著臉問道:“無端撤藩——你是這樣看的?你講講,吳三桂每年從西藏私購一萬匹馬仍不敷用,又暗地到內蒙征馬,這做什麼用?他庫中兵器已能裝備七十萬人,為什麼還要日夜鑄造?朝廷官吏都派不到南方,江南不說,直隸、山東、河南、安徽有多少是部委的官,有多少是西選的官,方才連吏部尚書都講不清楚,到處都是西選官!這些人在底下胡作非為,朝廷竟無法節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濱,莫非王臣’,竟是一句空話!”說至此,康熙顯得很激動,至龍案前端起一杯涼茶咕咕一飲而盡,又冷笑道,“想不到諸臣枉食朝廷俸祿,竟說出此等迂腐的論調,實實令朕寒心!”

這番話聲色俱厲,大殿中頓時鴉雀無聲。索額圖頭上滲出一層細汗。

“萬歲聖明!”明珠見索額圖狼狽,心裏暗笑,身子一挺朗聲說道:“如今鼇拜內患已除,內外巨工,無不仰望主上再振天威,一鼓作氣盡收全功,天下百姓厭憎割據,盼撤藩如大旱之望雲霓,此時不撤,更待何時?天心民心所向,臣料吳三桂不敢違抗。”

“不見得!”熊賜履冷冷說道。明珠這個話與今日開議時米翰思的話如出一轍,熊賜履很討厭這種空泛的議論,便接口大聲說道:“明珠麵諛當今,此乃小人行徑!方今天下百廢待興,元氣並未恢複!自古一夫倡亂、萬民遭難、社稷遭殃的事情史不絕書,難道我們可以置君父於不顧,孤注一擲?”

“明珠的說法不無道理,不能說是麵諛。”遏必隆擠了擠眼,幹咳一聲道,“撤藩確是民心所向,這個藩不撤掉,民不得安,國不能治呀!”

“臣以為熊賜履的話對,還是要以德服人。”忽然有人大聲說道,明珠瞧時,卻是大理寺卿魏像樞在說話,“吳三桂前明時不過是一個總鎮的前程,至危關頭才封了個伯爵,我朝待他恩深似海,豈能不思報效?”明珠正想反駁,旁邊的魏東亭發話道:“魏像樞未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能保吳三桂不反?”

“要撤也須有個萬全之策!”熊賜履漲紅著臉頂了上來,“易經有雲,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萬一事有不虞,置宗廟社稷於何地?目下糧食僅能支用兩年,存銀也不足……”

“熊大人!”米翰思不等熊賜履說完,搶上去截住了,“我戶部有錢有糧,可以支用五年!況且主上又不是說今日就撤藩,而是要即刻著手準備撤藩,倘再有二年時光,我還可再積一年軍餉!”

此話既出,殿中諸臣不禁竊竊私語。康熙也不禁愕然,轉臉問米翰思:“去年地震修殿,你不是說沒有錢嘛!”

“回萬歲的話!”米翰思起身一躬又坐下,大聲說到,“萬歲此時說修殿,臣還是沒錢!”索額圖也起身說道:“請萬歲治米翰思欺君之罪!”

朱國治等幾人是外宮進京述職的,還是頭一回參加這樣的禦前會議,見大臣們爭得麵紅耳赤,言語尖刻,驚得背上一陣陣出汗。對米翰思如此強硬,大家正耽心康熙大發雷庭,不料康熙突然縱聲大笑:“國家有此良臣,朕有何憂?張萬強,讓內務府記檔,米翰思賞穿黃馬褂,賜雙眼花翎!”

黃馬褂倒也罷了,雙眼花翎在清初卻是極為難得的殊榮。烏裏雅蘇台將軍因功晉封侯爵,情願爵位不要,請賜雙眼孔雀花翎,順治交部議處,到底沒有給這個麵子。如今米翰思無尺寸之功,僅積了數年軍餉倒受到如此青睞,下臣們不禁發出一陣欽羨的讚歎。

米翰思激動得滿麵潮紅,伏在地上重重叩頭道:“萬歲恩典,臣受之有愧,二年之內若不能再籌一年軍餉,情願納還皇上賞賜!”

“方才熊賜履講的‘事有不虞’,朕也明白。你熊賜履沒讀過《孟子》?社稷為重,君為輕!朕決策撤藩乃為天下社稷,生死置之度外。惟天下大權,一人操之,不能旁落。藩是要撤的,朕意已決。”康熙侃侃而言,莊重地坐回龍椅,按照自己擬定的“撤藩方略”的思路說道,“諸大臣自今想事辦事都依著這個宗旨。當初西漢七國之亂前也有過類似今日的爭議。你等為君國社稷之大事互有歧見,無論對與不對,朕概不降罪。索額圖、熊賜履所言亦有可取之處:撤藩前,必須做好周密準備,不可魯莽行事。國家無平叛之力,就不能輕易下詔撤藩。就按今日議定的,各部司衙門退朝後各擬本司應辦公務的條陳奏來,你們跪安吧!”

朝臣們被年僅二十餘歲的康熙的胸懷、氣度所感動,無不認為跟此明君,天下有何難事不可為?爭論的事倒似乎被淡忘了。

殿中人退盡了,顯得空落落的,斜照的日影從洞開的門中一直照進殿內,康熙忽然覺得有些寂寞,猛地想起自中午在皇後那裏用了點心,到現在尚未進膳。他不覺暗自好笑,在落日的餘輝裏舒適地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腿腳,轉身對侍立在禦座前的穆子煦笑道:“你們從午時立到這會兒,也累了,都下來鬆動鬆動——你去禦膳房通知一聲,說朕今日賞乾清宮侍衛共進晚餐,要禦膳房總管親自下廚指揮,拿出手段來,不要叫那些黑心廚子拿溫火膳來對付,辦完了事你就回來!”

穆子煦興奮地答應一聲去了。康熙半躺在禦榻上閉目養神,幾個新進侍衛在丹墀下大金缸旁活動著手腳,隨便扯談,隻有魏東亭不入群,釘子一般站在殿旁守護。

廷宴十分豐盛,雖然每種數量不大,但品類卻很多,一色兒都是禦膳房高手製作。碩大的金碗盛著拉拉放在中間,什麼燕窩掛爐鴨、野味熱鍋、芙蓉燕窩、蘋果膾肥雞、托湯鴨、額恩克林鹿尾醬、碎剁野雞、紅燴荔枝魚、清蒸魚翅鹿尾攢盤、羊鳥叉燒鹿肉,燒野豬肉………一道一道進了上來。

數十名侍衛凝目望著首席的康熙,見他含笑舉箸,方一齊拿起筷子,拿捏著慢慢吃。康熙卻顯得很隨便,並叫大夥不要拘禁,放開肚皮盡量地吃,暢快地喝。眾侍衛見皇上如此和藹親切,便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地吃喝起來,但時刻不會忘記自己的職責,不敢喝過了頭。

酒過三巡之後,庭宴上的氣氛異常活躍。魏東亭看到皇上整天沒白沒夜地操持政務費心勞神,身子明顯地消瘦了,心裏著實不安。這時趁著敬酒的功夫說道:“奴才瞧著主子身子骨兒倒挺硬朗,隻是眼窩兒怎麼有點摳凹!便是事忙,也得珍惜才好。奴才倒有一付密方,皇上若肯采納,不須用藥,保管起到有病治病,沒病強身的作用!”

“噢,世上竟有這種奇藥!”康熙正從盤中挾起一塊海參,欲往嘴裏送,聞聽魏東亭此話,不覺一愣笑道:“朕還有點不相信,你且說說這種奇藥究竟為何物。若有此功效,朕定當采納。”

魏東亭用筷子一邊撥著盤子裏的一個燒糊了的花椒,一邊誦起一首不知從哪裏撿到的詩——

養身攝珍過大千,無思無憂即佛仙。

勸君還學六祖法,食菜常加二分鹽!

緊接著說道:“藥引是出官走走。”

康熙把海參放進嘴裏,一邊慢慢地嚼著,一邊笑道:“不知佛祖吃鹽出於何典?”

“這事用不著查書。”魏東亭一臉正經地說道,“上個月隨老佛爺去大覺寺進香,因有點餓,偷吃了一塊供佛點心,竟是鹹的!”

話未說完,眾人已是捧腹大笑,想不到這平日緘默不語的魏東亭竟有如此心機。康熙忍俊不禁,“噗哧”一笑,他呷了口酒,望了望頂棚上的描金花漆圖案,麵露嘉許的神色,說道:“難得魏卿一片忠心!連日來,朕的確被三藩之事忙暈了頭,是應該出去轉轉——昨天是元宵節,今天正好可以出去逛花燈,看跑旱船怎麼樣?”

眾侍衛見皇上興致很高,頓時歡呼雀躍。

康熙這餐禦膳吃得甚是高興,見天色已近黃昏,便命更衣,換了一身灰綢袍,頭上戴一頂青氈帽,隻令魏東亭、穆子煦等幾名侍衛跟隨,便出了宮門。

天還沒盡黑,皇城裏家家戶戶都掛出了花燈。一些衙門官署也無例外,紅紅綠綠,密如繁星,十分好看。街市上的孩童們提著獅燈象燈羚羊燈,前推旅轉的橄欖燈,就地滾動的繡球燈,又喊又叫又笑,侍從們急著要觀燈市一個勁地催主子快走,說是走得晚了路要不通的。一出東安門,康熙不由得叫了聲苦,要想走到燈市口,天知道要花多大氣力!

首先劈頭而來的,是如雷的轟鬧聲。一個秧歌班在街旁的空場上打開場子,正在演出。生、淨、旦、未、醜一溜踏著鑼鼓點,興高采烈地扭著剪子股兒。突然,鑼鼓刹住了,演員們一齊熟練地來了個瀟灑的亮相。這時,一生、一旦、一醜三個演員進到場子中央,表演起來:書生外出踏青,偶然看到一個在門口做針線的小姑娘,一見鍾情,便退下腕上的玉鐲相贈。姑娘又愛又羞。假意推讓了半天,終於將玉鐲接在手裏,戴上了嫩嫩的玉腕。這一切,均被在一旁探頭探腦,做著鬼臉的媒婆看在眼裏,便上前加以奚落……

那醜婆子的雙頰上擦著厚厚的胭脂,像糊上了兩塊桔子皮。兩側太陽穴上貼著小狗皮膏,右唇上有一顆大大的美人痣,像落上了隻蒼蠅。她那怪誕的化妝,加上極其滑稽的表演,直逗得康熙哈哈大笑。

震天的鑼鼓轟響,引得人們一齊回頭張望。原來過來了高蹺隊,前麵開路的是幾十盞高挑的花燈和緊敲急打的鑼隊。接下來,便是兩腿綁著高高的木蹺,身穿各式戲衣的演員。他們不像秧歌隊,圈起場子又說又唱,而是踏著急聚歡快的節奏,拚命地扭著、跳著,表演著啞劇。這一隊剛過去,下一隊又走了過來。他們表演的節目五花八門,各不相同。這一隊演的是:張生戲鶯鶯,豬八戒背媳婦;那一隊演的是武鬆殺嫂,李逵下山;再一隊又是梁祝下山,青蛇、白蛇鬥法海……演員們使出渾身解數,各獻絕技,爭奇鬥勝。

在一支高蹺隊中,有一個身紫衣褲徒步走著的漢子,手中掣著一根七、八尺的細竹蔑,蔑梢上縛著一隻彩色綢大蝴蝶。他抖動著手中的竹蔑,那彩蝶便上下翻飛,宛如活起來一般。忽然從高蹺隊中躍出一位勇士,頭戴羅帽,身穿箭衣,外罩青綢偏衫,左手提著敞開的長衫衣襟,右手揮著一把大折扇。他踩著鑼鼓點兒,做了幾個練武的動作,便向翩翩飛舞的蝴蝶撲去。他前撲後截,右跳右躍,追逐著倏然來去的彩蝶。他的身段是那樣優美,閃展騰挪,像春燕一般輕巧靈話。彩蝶終於被追逐得無處可逃,竟緊貼地麵飛舞著。撲蝶人眼快身捷,一個跟頭翻在地上,揮扇朝彩蝶撲去;但是,他剛抬起扇子,彩蝶又騰空飛了起來;撲蝶人身子向上一躍,便騰空而起,像穿著快靴的武把式在平地上撲打一般,似乎雙腿上綁著的兩根三尺多長的木蹺,不是他的負擔,倒成了他上下翻飛的翅膀,要跟那生著五彩雙翅的蝴蝶比個高低勝負。當然,彩蝶始終沒有被他撲住,他的“撲蝶”也就接連不斷地表演下去。看到這樣的絕技,康熙驚喜得張大了嘴,連身喊“啊喲喲!”“乖乖!”魏東亭不得不一遍遍地拉他的袖子,提醒他,他卻皺著眉頭笑著說:“與民同樂嘛——怕什麼!”

話音剛落,又過來一檔子秧歌。十幾盞魚、鱉、蜻蜒、蟹燈做前導,緊接著是跑驢和搖旱船。兩位俊俏的媳婦,騎在黑驢上,旁邊是揮動著短鞭,驅趕毛驢的年輕丈夫。他手中的短鞭“叭叭”響著,那毛驢卻是腳高步短,點頭緊跑跑不快。年輕夫婦對著臉兒斜乜著眼兒瞅著嬉笑,活畫出一對鍾情小夫妻的纏綿與恩愛。跑驢的的後麵是兩條旱船。旱船上飄著彩綢,上麵坐著一位年輕漁婦,月白絲羅纏頭,手執描金短櫓。船旁是撐船的丈夫。他頭戴鬥笠,手拿竹稿,一會兒撐船前進,一會兒撒網捕魚。他的妻子在船上輕輕地搖著櫓兒,愛戀地看著丈夫,嘴裏哼著動人的漁歌……

康熙生在北方,很少乘船,自從即位以來,幾次南下巡遊,對舟船也有些了解,現在一看到這陸地行舟,感到分外新鮮。特別是那巧妙地掛在漁婦肩上的“旱船”,一會兒如在平湖上滑行,一會兒像在浪尖上顛簸,比真的行駛在水麵上還逼真、好看。

一路上,挨挨擠擠,竹歌沸天,香車寶馬,玉佩金貂。看燈的人,上至貴威王孫,下至平民仆役,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京師幾個最繁華的懸燈勝處。康熙一行所走的路線,正是從東安門到東四牌樓內城東邊的燈節中心。

街市兩邊,懸掛的各色彩燈令人眼花繚亂:走馬燈、盤香燈、蓮花燈、荷葉燈、花藍燈、盆景燈、龍燈鳳燈鼇魚燈,還有迎風轉動的太極鏡光燈、飛輪八卦燈,五光十色,恍如仙境。一些大的商號門前,各色燈堆成燈山,氣概更是不凡;三羊開泰、五子登科、八仙過海、十麵埋伏等等,引得遊客駐足觀賞。幾名侍衛雖然擔心皇上的安全,不敢放鬆警惕,也免不了東張張西望望,康熙更是指手畫腳,興高采烈。

月亮升高了。都說十六的月亮比十五的更亮更圓,真有點道理,燈市和填滿街道的遊人,映著明月倍顯精神。康熙這時發現:遊人中的年輕女子,並不像前幾日那樣穿紅著綠,多半一身月白色衫子。被月光一照,格外妖媚。他不禁奇怪地問:“這些女子難道是一家子姐妹?怎麼穿一樣的衣裳?”

穆子煦想笑又不敢笑,連忙答道:“爺不知道京師風俗,正月十六晚上,是女人們走橋的日子。這些年輕的,多半還要往正陽門去摸釘呢!走橋摸釘,興穿蔥白綾衫米色綾衫,號稱夜光衣。”

“走橋摸釘?是什麼意思?”康熙仍不明白。

穆子煦忍笑對他解釋:京師婦人結伴行遊街市,前麵一人燃香開路,叫作走百病,走一趟,百病消;遇到有橋的地方,就三五相扶而過,叫作“度厄”,度過今年就不再有厄。總稱為走橋。年輕婦人多半要走到正陽門洞乘夜摸門釘,據說心誠而模,可生男孩兒……

康熙不禁笑了:“怪事真不少!”

四周忽然歡聲雷動,隻見亮光一閃,空中開出了萬樹銀花,“僻僻啪啪”的鞭炮聲響徹雲天。這裏是燈市的中心,燈棚數十架,氣勢浩大;各店肆高懸五色燈球,如珠串如霞標;而鐃鼓歌吹之聲,更是如雷如霆,遊人互相說話的聲音都聽不清。燈市東口和西口,各有一架高達十丈的巨型煙火架,把萬千遊人緊緊吸引在那裏,不得動彈。

西邊像是在競賽。西邊不放,東邊也不放;西邊放上去一種花,東邊一定也放,而且一定要蓋過西邊,這不,已是本夜第二回合了。鬥牌鬥蟋蟀鬥鵪鶉,還竟有鬥放花?一時間燈市口一條街擠得水泄不通,遊人爭看,大飽眼福。西邊放了一個燈籠錦,照得數支以內一派紅光;東邊跟著飛上一支月明簾,如同空中又升起一輪明月,把四周照得雪亮。

西邊點燃了架上的水澆蓮,火花飛速轉動,如同開了數十朵金花;東邊立刻把線穿牡丹燒著,頓時煙火架上開出了五顏六色鬥大的牡丹。

西邊氣不過,“刷”的一聲,一座葡萄架放上夜空,紫色的星光密密閃動,仿佛垂下一串成熟的葡萄;東邊毫不放鬆,隨著向天空放了一副珍珠簾,那變幻不定的色彩四方流蕩,實在令人驚訝。

西邊飛出滴滴金,也叫疊落金錢,漫天金珠雨點般下墜;東邊卻斜射十幾隻千丈菊,長長的金絲亮得叫人睜不開眼!

每放出一種花,千萬人便同聲歡呼,這聲勢、這氣氛,真像身處山搖地動之中。

“老伯,您這麼大年紀了,也來逛花燈,小心著涼啊!”魏東亭等人正觀賞夜景,忽聽康熙問道。抬頭看時,是個精神矍爍的老人,銀須白發,頭上戴著回族老人常戴的白布帽;穿一件羊皮褂兒,背著手在人群裏一蹶一蹶地走著,康熙素來尊老愛幼,已和他搭上了話。

“是啊!”老人點頭笑道,“娃子們性急等不得,大半晌就出去了。我上歲數了,和他們比不得。”

“老伯家裏幾口人?”

“我?”老人嗬嗬一笑,伸出手來一亮,又翻了兩翻,“十五個!你這個小郎君,玩得還痛快吧?”

“太精彩了……”康熙遲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答道。

“不容易啊!”老人抬臉望了望萬頭攢動燈火輝煌的街市,歎道,“今年總算過個節……打從順治爺坐北京,算來快三十年了,前頭幾年鬧兵荒,後頭幾年收成不好,夾著鼇中堂一個勁地圈地,真邪門了,一天安生日子也沒有!這總算熬出點頭來——再折騰幾年呀,像你這麼大娃子怕連燈節咋過都不知道了!這真托了安拉和康熙爺的福了!”

老伯一席肺腑之言,直說得康熙心裏熱乎乎的。誰說老百姓蠢,他們比誰都精明,誰給他帶來恩惠與災禍,他們嘴裏不說,心裏有裏雪亮著呢!為了能夠一統天下,實現國家長治久安,使善良的老百姓都能過上安居樂業的好日子,康熙堅定了平定三藩的信心。

康熙一行人在燈市上逛了好久,好久……

次日,康熙比往常晚起了一會兒。辰時正三刻,自勤政殿退了朝,一回到養心殿,便走進東暖閣,坐到禦榻上,一麵喝著小太監獻上的燕窩參湯,一麵賞玩昨天才擺放在螺鈿幾上的一座巨大的青玉山。

這被稱作“南天奇觀”的玉山,高有尺許,寬有二尺,用整塊青玉雕成,雕的是雲南石林風光。那參差峰嶸的異岫劍峰,密如春筍,有的如銀戟指天,有的如雄鷹展翅,有的如巨像登崖,有的如紫蓮競放,有的如靈芝承露,有的如母子偕遊,有的如嬌女亭立……千姿百態,令人愈看愈愛,恨不得肋下生雙翼,飛到萬裏之外,去盡情邀遊、吟詠一番。康熙一麵觀賞,一麵暗自感歎:這澄碧無暇的巨大美玉,已經難得;這巧奪天工的匠藝,也屬難能可貴;而那忠誠孝敬的巨下,更令他欣慰。他把獻寶的雲南巡撫朱國治的名字,默念了好幾遍。然後,伸開盤坐的兩腿,斜倚在黃緞拐枕上,朦朧雙眼,沉醉在滿意和幸福之中……

他八歲登基,成為萬乘之君,十七年來,在祖宗創建的基業上,又做出了威鎮天下的業績。如今,九夷臣服,四海靖寧,雖有三藩憂慮,相信也不會存在太久,可以算得上是國泰民安,物阜年豐。連最難駕馭的讀書人,在他的懷柔之策感召下,也都埋頭寒窗,窮經究史,苦苦追求舉業祿事。因此,近幾年來,天下士子不論口中筆下,悖謬忤逆之辭,幾乎絕跡。他再也勿須像自己前輩那樣,動輒大開殺戒,以懲罰那些識經知史、舞文弄墨的不馴逆種了。是的,怒口難箝,怨口難箝,恨口更難箝。他們的孔聖人講的,乃是至理名言:要以仁愛治天下,“我欲仁,斯仁至矣!”咳,威懾鎮伏,終屬下策,隻伯難逃後世史家的苛求,他似乎有些悟解了。

方才早朝時,從大臣的妻對中,他又得知,今歲四方寧靜。雖則零星不軌之徒,時或有之,但結夥成股的叛逆之匪,已經絕跡。除陝甘和淮水下遊的蘇皖幾處地方,略遭水旱之侵外,四海之內,五穀豐登。對那黃沙彌天的陝甘荒漠,他無暇禦駕親蒞,隻能命臣下“親臨察看,妥為恤撫”。他打算再作一次江南之遊,順路在淮河與大運河交江處,巡視幾處地方,散放一些救助銀兩,使水患區的百姓親沐浩蕩皇恩,豈不是兩得之舉!

想到江南,康熙立刻逸興身飛。前幾次南遊的情景,一一浮上心頭。那瓜州古渡的月色,二十四橋的煙柳,浩淼太湖的帆影,鮮美無比的鱖魚,粉麵細腰的吳女,以及蘇州的玲瓏秀園,西子湖上的波光塔影,虎丘山上吊古,黿頭渚上賦詩……真令人流連忘返,樂不思蜀!

提起賦詩,一種得意之色,浮上康熙的眉梢嘴角。是的,自大清朝開國到他為止,沒有一位帝王堪與自己相匹敵。他的詩工整豪放,他的字道勁飄逸……是的,朕不但把大清朝的疆域、國威,推上一個鼎盛的峰巔,也把盛朝的文苑朝館裝點得五彩斑斕——不愧為空絕百代、才華橫溢的英主。嘿嘿!自己正年富力強,大業待立,來日方長。隨著天威與日俱增,他將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使九州康寧,八夷欽仰,國祚綿長。位居天下中的強大帝國,將在他的手中,譜寫出光前耀後的史章……

“請萬歲用果點。”

一聲輕輕的呼喚,把康熙從沉思中喚醒過來。睜開眼,一名小太監單膝跪在炕前,雙手過頂,捧著一個已經打開的、描金五福獻壽大果盤。康熙用金叉子叉起一片荔枝穰,放在嘴裏慢慢嚼著。一股沁舌的醇香與甘美,從喉頭向下流去。他輕輕咂咂嘴,覺得這吃膩了的果脯,今日的味道分外鮮美。他又夾了一片放在口中,揮退捧果盤的小太監,命另一名小太監給他穿上靴子,便來到殿中的禦座上落了座。

他是個勤勉人,從不讓其他事情打亂他的生活節奏。

他要批覽今天呈來的奏折。

斫案前側置放著文房四寶,左側是一疊整齊擺放的奏折。上麵有十多件黃折子,都是各地軍政大員彙報地方情況或上書言事的內容,謀篇、行文也有高低優劣之分。他一一在上麵用朱筆批著“覽”,“已覽”等字樣,有的還要加上幾句批示,有的還加上“精誠湛慰”、“忠貞可嘉”、“朕躬甚喜”等讚語。閱完黃折,下麵露出一張藩王專用的白折子,落款是平南王尚可喜。

康熙不由得眉頭一皺:怕什麼來什麼,去年平西王吳三桂上奏的折子還沒有批複,現在平南王尚可喜又來上奏,這不是成心輪番逼朕對撤藩之事表態嗎?

尚可喜的奏折恭謹有禮,其實際內容是:年老體弱,久思告老;今請領西佐領甲兵(每佐領十騎)並家眷族人孤寡老幼,歸回遼東海城養老;平南王爵請由長子尚之信繼任。

康熙感到,三藩之事提到議程了。

從此刻起與三藩的正麵交鋒也就開始了。

康熙與主要大臣廷議討論,決定先由吏部、戶部、兵部議奏,拿出初步執行方案。

戶部兵部合議尚可喜告老撤藩事宜,議決:準尚可喜率諸子及家族人口,並撥給十五佐領甲兵(150騎),全部移歸故居,俸銀照常。

吏部議爵位,議決:藩臣沒有請求兒子繼後的先例,尚之信不應任平南王,應撤藩皆歸遼東。

康熙批準部議,朱批:著即盡撤藩兵回籍。即解散尚可喜在廣東的老班底軍隊,全部回歸老家,解甲歸田。

這是三藩要求得到的正式答複。

這是康熙的公開形式撤藩。

你不是請撤麼?準撤。若你因撤藩而反,朝廷出兵平亂就是師出有名;若你真撤,朝廷則以優厚禮遇待之。

這是一種能進能退保持主動的決策。

三藩欲逼朝廷,結果卻因少天子迅速的決策,反倒逼了三藩。

怎麼辦?真撤還是不撤?

試探的目的達到了,但卻將尚之信逼進了夾縫裏。

聖旨是四月份到達廣東的。

那天尚之信在校場間罷綠旗兵操練回到藩王府邸,正在與兩位美姬調笑取樂,一邊喝著普洱新茶,一邊欣賞絲竹細樂。忽聽一聲高呼:“聖旨下,平南王尚可喜接旨”,慌忙整理衣寇,父子兩人擺下香案接旨。

欽差禮部侍郎折爾肯和翰林院學士博達禮風塵仆仆走進王府,捧出聖旨立即宣讀。

尚之信原以為康熙皇帝這道聖旨會對父親有所挽留,開始時他還滿不在乎,可是一句一句聽下去,脊背上竟淌出冷汗來。原來,那聖旨是對尚可喜請求撤藩奏折的批複,先是說了一些“王素忠貞”之類褒揚的官話,尚之信認為不過是老生常談,沒怎麼上心。誰知他正當暗自得意皇帝對三藩無可奈何之時,竟清清楚楚聽到“允王所請”四個無情的大字,更糟糕地是父親被撤藩,自己卻無權襲承爵位,這可真是偷雞不成,反而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尚之信隻覺得腦袋“轟”地一下發了懵,眼前金星亂冒,以至連後邊的“欽此”等等都沒有聽進去。

過了一會兒,折爾肯同博達禮被接進賓館歇息去了,尚之信方才醒過神來。

此刻三藩實為一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若無三藩聯手,他這一藩必撤無疑。

解鈴還須係鈴人。你平西王不是建議我們父子上書辭藩嗎,我們按著辦了,現在皇上給我們出了難題,你平西王不能袖手旁觀吧!

尚之信思前瞻後,萬般無奈,自帶十騎軍兵,星夜奔赴雲南。

吳三桂能否幫助他克服這次危機?通過與康熙皇帝的幾次回合來看,他有點懷疑者奸巨猾的吳三桂的能力……

但他並沒有完全喪失對吳三桂的信心,他把希望寄托在這次雲南之行上。

這種矛盾的心情伴隨著他直到雲南。

藍湛湛的天空像空闊安靜的大海一樣,沒有一絲雲彩。空氣濕潤潤的,呼吸起來感到格外清新爽快。在陽光下,周圍遠山就像洗過一樣,曆曆在目,青翠欲滴,看上去好像高眼前挪近了許多,也陡峭了許多。路邊的楊柳,已經把鵝毛似的飛絮漫天地飄灑開來。

五華山平西王宮,吳三桂正在會見一個神秘人物。

隨著一聲“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帶著五個貼身侍衛,笑嘻嘻地跨入了列翠軒。他手握一柄長折扇當胸一拱,對居中而坐的吳三桂說道:“五華山的故主特來拜會平西伯!”

室內靜悄悄的無人言語。吳三桂隻是抬起眼皮瞧了瞧這位翩翩而來的富貴公子,若無其事地端起杯子吃了一口茶。來人尷尬地微微一笑,就近撿了個座位,後襟一掀,前袍一撩,很隨便地坐了,毫無畏懼地朝四周打量著,似乎並沒把平西王放在心上。

“你很放肆。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半晌,吳三桂才打破難耐的寂寞,一字一板地開了口,“你是何方神仙,到我五華山雲遊?”

“我一進門就通報了!既然如此,那就再詳述一遍吧。”來人頗有氣魄,“嘩”地打開折扇,又“啪”地收攏了,笑道:“不才真名朱慈烺,化名楊起隆,大明洪武皇帝嫡派龍脈,崇禎皇上的三太子——此地五華山,原是我家舊物,既無轉讓契約,又無買賣文書,何時姓了吳,倒要請教!”

“你膽子不小啊!”馬寶也著眼插進來說道:“分明是個盜世欺名賣狗皮膏藥的!”他話剛說完便招致眾人的一片哄笑。

“你是馬寶吧。”楊起隆大聲說道:“君不過副將出身,我家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

“高貴?”馬寶冷笑一聲,從桌上拿起方才呈進來的名片掂了掂,輕蔑地說道,“世上竟有連文理都不通的人而敢妄稱‘高貴’,也真是千古奇有!”

楊起隆撇嘴笑笑,說道:“你我雖初次見麵,你的‘學識’我卻是久仰了——請問,何以評價我的文理不通!”

馬寶指著那張寫有“年眷同學楊起隆拜”的名片,怪模怪樣地笑道:“即以此名片為例,何嚐有一字真切——按你自己說,你是天潢貴胄,平西王曾受前明伯爵,義屬君臣,請問這‘年’字從何而來?嗯?”馬寶又冷冷地一笑,又批發著眷字問道:“再說這個‘眷’字——你姓朱,他姓吳,哪來的親戚瓜葛?這個‘同學’兩字,亦令人笑不可言,”馬寶不禁哈哈大笑,“平西王軍功出身,足下祖蔭門第,何來的‘同學’?這‘弟’字嘛,更是胡扯亂攀——平西王年過花甲,足下不過而立之年,若是稱子稱孫嘛……”說到這裏,列翠軒裏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楊起隆睜著眼愕然注視馬寶,按他的才學見識,要想批駁馬寶並非難事.但他不願這麼作,隻是淡淡一笑道:“爾等隻知道咬文嚼字,卻不懂得應時通變!我以君就臣,以大趨小,屈尊降貴勉從俗流,此中妙用,豈是等閑之輩所知!”

吳三桂聽到這裏,咯咯一笑,說道:“不管你是什麼人,既然來了就是我吳某的客人,請坐到這邊來談吧!”

楊起隆沒有言語,也沒有移座,隻輕輕地撣了撣袍子上的灰塵,蹺起腿,身子微微後仰,瞧那種氣勢不凡的風度,還真有幾分龍子龍孫的派頭。

劉玄初斜坐在對麵,偷偷地審視著這個不速之客,心裏泛起有關“朱三太子”的民間傳聞:有人說崇禎臨危時在宮中依次斬殺了皇子、公主,有人傳說乳母抱著三太子逃出了紫禁城,還有人傳說,是乳母用掉包計瞞過了追趕的清兵,卻失去了自己的親骨肉……他對楊起隆的突然出現,感到有點意外。他倒不怕此人是真的朱三太子,怕是康熙玩弄什麼花招,派人來試探。沉思良久,劉玄初趁機插話問道:“你既是前朝太子,可有憑證?”

楊起隆微微一笑,順手將手中折扇遞了過去。劉玄初接過略一過目,但轉手遞給了坐在身邊的吳三桂。

吳三桂接到手中發覺很沉,打開一看,這才發現是一把精鋼骨扇。此扇原是一件暗器,扇麵上留有一首詞。

吳三桂見過很多崇禎的手跡,因此一眼便知此係真品。像這種東西,他府裏也收藏了很多,隻怕引起良心上的不安,已多年未動了。玩味良久,吳三桂仍將扇子還給楊起隆,狡黠地夾著眼笑道:“此詞既無題頭,也無落款,用的又是前人成作,即便是先皇禦筆,亦不足為憑——我這裏就有半櫃子這類東西!”

“我諒你難以相信,”楊起隆又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硬皮金裝黃緞麵的折子,雙手捧著,放在桌上,用手拂了拂才輕輕推給吳三桂:“平西伯不妨再看看這個。”

“玉牒!”吳三桂不禁眼睛一亮,急忙雙手捧起仔細審視,隻見上麵寫著:

朱慈烺,生母琴妃,崇禎十四年三月戍時誕生於儲秀宮。穩婆劉王氏,執事太監李增雲、郭安在場,交東廠、錦衣衛及琴妃各存一份,依例存檔。

下頭鑒著崇禎的玉璽“休命同天”——雖然年數已久,但朱砂印跡依然鮮紅。這一下再無疑問了,來人確是朱三太子!

吳三桂的手有些抖,頭也有點暈,呆呆地將玉牒交還給朱三太子,忽然臉色一變,說道:“先皇子孫都已歸天,朱家子孫均已死絕,先皇遺物流落到異姓人手中,也未可知。”

“哈哈哈哈!”楊起隆先是一怔,繼而縱聲大笑,“平西伯,見識何其短也!我朱家子孫豈會被斬盡殺絕?我先太祖洪武皇帝自登基以來,曆傳一十七位,遍封諸王於天下名城大郡,二百年來子孫繁衍難盡其數!僅南陽一儲,唐王舊邸,朱姓子孫即有一萬五千餘人。你說先皇子孫均已死絕,朱某恰恰就坐在你的對麵!”說著長歎一聲,又道,“真是最聾的是裝聾者,最啞的是作啞者,最傻的是扮傻之人——我若不是見你平西伯身處危難之中,豈肯以千金之軀深入你這不測之地!”朱三太子旁若無人,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廳中眾人無不變色,隻有劉玄初穩坐釣魚台,靜觀局勢的發展。

“是麼?”吳三桂裝作不解,顧盼左右笑道;“吳某今日身居要位,擁重兵,坐大鎮,乃朝廷南麵屏障。萬歲待我思重如山,功名赫赫,爵位顯貴,還有何為難之事竟要裝聾作啞,假癡扮呆?”

“喲,真讓人羨慕煞!”朱三太子用挖苦的口氣反唇相譏道,“品已極高,爵已極貴,朝廷有恩無處施,才將‘三藩’銘於朝廷之上朝夕禱祝,才將那足智多謀的吳應熊供養在宣武門內呀!如今你們時常禁室密謀,也許是在商議如何報效清廷的吧!”

“大膽狂徒!”吳三桂臉色大變,惱羞成怒,猛地向案上一擊,筆硯碗盞彈起老高,“別說你未必是,即便是朱三太子,又怎麼樣?吳某現在是大清堂堂平西王!自古以來,就是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一國興、一國亡,有道是聖君取而代之,此乃天經地義!便是崇禎皇帝親臨,也不過是我治下小民——犯上作亂、低毀當今,罪在不赦,來人!”

“在!”侍衛們一擁而入,雷鳴般齊轟一聲,“請王爺下令!”

“拿下!”吳三桂用手一指楊起隆幾人。

事變倉猝,朱三太子立刻被皇甫保柱隔座一把提了起來,反手一丟拋在地下,兩名衛士衝上前去,把朱三太子的雙手反背牢牢擒住。朱三太子的五名貼身隨從一見主人被拿,急紅了眼,狂叫一聲亮出兵刃直撲吳三桂,卻被守在跟前的馬寶用劍一格護住。十幾名侍衛有的去架劉玄初,有的保護吳三桂,有的挺刃格鬥,霎時,列翠軒裏一片刀光劍影。

由於眾寡懸殊,局勢很快明朗。朱三太子帶的幾個人雖然武藝高強,但吳三桂的近衛也訓練有素悍勇異常,很快被逼出了列翠軒。吳三桂、劉玄初在衛士重重保護下,從容地坐在軒前觀戰。

夏國相見朱三太子的五名隨從在十多個人的圍攻之下兀自拚死力戰,便踱至朱三大子跟前道:“快命他們住手,否則,一刀搠透你!”

朱三太子雖然被擒,仍是一臉倨傲之色,此時刀橫頸上,也隻是微微冷笑,說道:“死,大丈夫本份耳!拿這把戲嚇乎誰!”說罷高聲叫道:“你們去吧,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此話已出,其中的一個頭目雙手一拱,高聲說道:“少主保重,咱們暫且去了。吳三桂你膽敢動我少主一根汗毛,我定叫你五華山立即變成你的葬身之地!”言罷,五人在刀叢中拔地騰空而起,衝出重圍。皇甫保柱大喝一聲:“贏了我再走!”說著就要挺劍下階廝殺,卻被坐在一旁的劉玄初一把扯住,喘著氣說道:“將軍,這裏頭的事你不懂,護著王爺就是了。”

“你如今還有什麼話可說?”吳三桂見五個隨從離去,也不令人追趕,轉身問朱三太子道,“還敢無禮麼?”

楊起隆別轉臉一曬,說道:“天意我知,我意你知,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帶下去!”吳三桂鐵青著臉吩咐道。

“王爺,”馬寶望著朱三太子送去的背影,沉思著說道,“這個人不好處置呐,留在五華山沒有用處。殺了、放掉都要引起朝廷疑心的。”

“我看殺掉好,”胡國柱道,“這是死無對證的事兒,朝廷不可能會為這點事和王爺翻臉。”

“玄初先生你看呢?”吳三桂麵帶微笑,轉臉又問劉玄初。

“王爺心中早有定見,”劉玄初道,“又何必再問?”

“嗯?”

“王爺這一出‘捉放曹’演得不壞,”劉玄初見沒了外人,拊掌笑道,“連那位朱三太子都看不出來,胡仁兄卻老實得蒙在鼓裏!”

吳三桂的心不禁一沉,自己的心思竟被這老病夫窺得如此清楚,真不能不佩服他的心計之工。他點起水煙呼嚕呼嚕抽了幾口,吐著煙霧說道:“劉先生確是知己,趁這個姓朱的在這裏,你們幾個可以和他交交朋友。”

“什麼‘趁他在此’?”皇甫保柱如墜五裏霧中,詫異地問道,“他能逃得出我五華山?”

“三日以後放了他!”吳三桂笑道,“就請胡先生辦這個差——不過要做得漂亮,連咱們裏頭的也都以為他病死了最好。”

“方才耳目太多,隻能這樣辦。”劉玄初見皇甫保柱和胡國柱仍是一臉色茫然之色,輕笑一聲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此人活著比死好,放了比囚起來強……”吳三桂大笑著接腔道:“留著他到北京鬧事,去找康熙的晦氣。看他還顧得上什麼撤藩。”

吳三桂咬著牙抬起頭來,夕陽的餘輝映照著五華山,給樹梢、房頂、山與相接之處都鎮了一層玫瑰紫色。沉默很久,他才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來:“等著瞧吧!”

吳三桂並不感到有絲毫的輕鬆。在尚可喜上書請撤藩後,他老是預感到康熙會同意撤;三藩命運休戚相關,豈有一落獨撤而坐視之理?更何況,尚可喜上書也是他策劃的呀。

風雲多變,吳三桂並沒有麻木。

在通向昆明外大山的路上,吳三桂帶領他的親兵甲士開往秘密軍營。他必須去看軍隊的情況。無論怎樣變化,軍隊總歸是最重要的,一切都要在戰場上講話。

神秘的大山叢林穀地中,隱藏著以昔日關寧軍為基礎組建的精銳鐵騎與步甲營。

三藩中數吳三桂的功勞最高,軍隊最多,特別是在平定陝、川、滇的過程中,四方精兵猛將多歸附其部下,所收士卒又皆是李自成、張獻忠的舊部,作戰經驗豐富,又耐戰健鬥,經過整編,成為一支難得的中堅力量。如此眾多的藩兵再加上滿族八旗駐防,僅雲南一省一年就耗費軍餉九百萬,而當時國家所收正賦一年才僅八百七十五萬,故朝中諸官疾呼“竭天下之正賦,不足一省之用。”紛請裁兵。清廷就滇省的裁軍籌餉問題.專門召開議政王大臣貝勒會議,議決在雲南停止綠營兵的招募,令投誠官兵歸裏務農。限定藩屬綠營兵“三百為額”。在清廷議決裁減綠營兵員之後,吳三桂便以種種借口相抵製,謂邊疆未靖,兵力難減,不但不縮減兵員,反而暗地裏偷偷征兵增員。

吳三桂蓄意謀反已久。因見舊部或老或亡,半歸凋盡,乃擇請將子弟及四方賓客凡資質穎悟者,都令學習黃石素書及武侯陣法,並於閑暇之日,練習騎射準頭,一時少年之士,談兵說陣者不可勝數。

吳三桂還大修園庭,廣羅歌童舞女,表麵上裝成一副胸無大誌的樣子,暗地裏卻借安不忘危之說,加緊派兵守關,修造戰艦器械,購買戰馬,潛積硝石硫磺,日日令馬寶、夏國相等人訓練兵馬,廣殖財貨,待機欲動。

吳三桂靠軍隊發跡,對軍隊自有一番特別的感情,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這位武將竟也十分愛才,招納才士成為黨羽。吳三桂早在進征川雲貴之時,就非常注意招攬人才,結納黨羽。當人言說他“陰養天下驍健,必收召荊楚奇材”,此言一點不假。移鎮雲南之後,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對雲貴乃至全國相貌魁梧有吏治之才的官吏,總是設法以籠絡,手段百出。以高官厚祿相許是其手段之一,用金錢收買也不乏其例,隻要對那有才能又愛財如命的人,他都不惜重金,多者數萬,少也不下萬餘,視其才能而授職。

吳三桂搜羅人才不擇手段。其中有一個被他買下來的官員,如同奴仆般立有賣身文書,這就是府吏馮蘇。此人本為潑皮,平西王府選呈雲南,經胡國柱做保賣於吳三桂,立有一份奇特的賣身文書:

立賣身文書馮蘇,本籍汪蘇臨海縣,今同母張氏賣到平西王帳下,當日得受身價銀一萬七千兩。媒人:胡國柱。 賣身人:馮蘇。

如同女奴賣身一般荒誕而又滑稽。

當時雲貴有民諺曰:“鎮中有三好:吳三桂好為人主,士大夫好為人奴,胡國柱好為人師。”

文吏對於吳三桂畢竟不是心頭肉。

他最待重的是軍中猛將。這幾名堪稱大將的是:馬寶、王屏藩、王輔臣、李本深四人。

這馬寶原是大西軍李定國部下的猛將,投降吳三桂後。成為雲南軍中的第一員上將。馬寶原為陝西米脂縣人,性格剛毅,臂力過人,年少時就力抵成人。後在饑寒流亡中參加起義軍,先後隨大西軍的孫可望、李定國轉戰南北。吳三桂進軍雲南時,永曆小朝廷棄滇入緬,馬寶會合同敘國公馬惟興、將軍塔新策,三人率眾四千餘人、馬一千四百多匹投降吳三桂。吳三桂視馬寶為罕見的猛將,馬寶也以得遇當世英雄名將大帥而誓死效忠。在平西王整編新軍時,吳三桂任馬寶為右部督實領忠勇中營總兵官。

王屏藩則是行伍出身,勇猛無比,深得吳三桂賞識,收為養子,成為平西王儲十三太保之一,編練新軍時,任右都督實領左營總兵官,王屏藩惟吳三桂之命是從,實為平西王軍中的一員幹將。

李本深,西寧人,初為明帥洪承疇部將,明亡後南下,受史可法推薦拜任總兵官,肅屬高傑部下。高傑被殺後,升為提督代統高傑所部三十萬大軍。順治二年降清,以原職留用。後隨洪承疇參加雲貴之戰,結識吳三桂,相投而成為密友。後吳三桂上書舉薦李本深為貴州提督。此人有勇有謀,膽識非凡,是平西王府中的中堅力量。

王輔臣獨鎮西北,前麵已經提過,也是能征慣戰,獨擋一麵的大將人才。前不久汪士榮到陝西王輔臣那裏去進一步遊說,回來時帶給吳三桂一封信,其中有這麼幾句話“……方今天下督撫藩鎮緣有同心,待王為孟津之會。王乃前朝舊臣,當年之事,出於不得已,今天下機遇在握,王若出兵以臨中原,天下響應,此千古之大業也……”吳三桂把這封信看成是另一種形式的賣身契,他相信馬鷂子已成五華山的護山神了。

吳三桂的四個女婿也是同舟共濟的心腹要員。夏國相、郭壯圖、胡國柱、衛樸,基本上也是文武兼備的幹員。

為了奠定基礎,數年來吳三桂在物力、財力方麵做了充分的準備。

首先是良馬。在當時的戰爭中,戰馬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對付以騎射善長的滿洲八旗兵,沒有一支英勇善戰的鐵甲騎兵是不行的。吳三桂與滿州鐵騎血戰近十年,自己的關寧軍也以騎兵為核心,自然深知鐵騎兵的重要性。而良馬則為第一條件!吳三桂訓練騎兵是行家裏手,他以淘汰老馬、病馬、補充新馬為先決條件。雲南地處邊陲,戰馬贏弱,或不濟用,戰馬病斃極多,川馬又力弱,難以為用,馬從何來?他雙管齊下:一則以邊鎮所需為理由,上書北京,由中央朝廷撥專款到西北產馬區購馬,清廷允許並撥出專項銀兩後,吳三桂派出購馬專使到西寧等地購買馬匹。僅順治十二年三月一次就買馬匹2996匹;另一方麵吳三桂又采用私自販運的手段,令陝西總兵官王屏藩、陝西提督王輔臣等購買馬匹,偷運雲南,每年不下三千匹,源源接濟。

有一件小事,足可以表現吳三桂的足智多謀。

一天,吳三桂正在客廳和幾位朋友閑聊,王府書辦匆匆走了進來,向吳三桂稟道:“王爺,雲貴總督卞大人的稟帖,請王爺過目。”說著雙手遞上一份通封書簡。

吳三桂皺了一下眉頭,心不在焉地接過來,看了幾行,轉臉問道:“這件事你曉得首尾麼?是雲貴向內地進藥材的事。”

“卑職知道。王爺去年秋天已下令禁運藥材到內地,這幾個商人犯了令,弄了十車藥材,都是茯苓、天麻、三七、麝香、鹿茸、金雞納霜,到卡子上給扣了。他們告到總督衙門,卞大人連人送過來,請王爺處置。”書辦道。

吳三桂沉思了一下,突然冷笑一聲:“哼!他不過是出難題給我,那幾個商人現在何處?”

書辦道:“都押來了。”

“叫他們為首的進來,在廳外候著!”說著便起身,笑道:“你們先聊著,稍候一會我就回來。”

那藥商早已跪下院中階下,見吳三桂慢條斯理踱出來,頭重重地在磚上叩了三下,懇求道:“王爺千歲!求王爺開恩……開恩……這十車藥材如若不能發還,小的隻能投河自盡了。”

吳三桂眼中閃過一絲憐憫的光,緩緩地說道,“孤早已下令禁運藥,你為什麼這麼大膽?”

“回王爺的話,”藥商連連叩頭,哽咽著說道,“因內地山東、河南一帶遭了水,瘟疫傳了開來,小的在那兒的分號夥計來說急用這些藥。小的並不敢故犯王爺禁令,因請示了知府衙門才運的。常言說醫家藥店以治病救人為本……”

“嗯?什麼救人為本?”吳三桂厲聲說道,“難道孤王我是以害人為本?”見藥商嚇得隻是磕頭,吳三桂口風一轉,歎息一聲道,“不過你也確有你的難處。你的這十車藥,我全買了如何?”

藥商抬起了頭,驚訝不解地看著吳三桂的麵孔,結結巴巴地說:“這……這……”

“我們雲貴近來也有瘟疫,而且時有瘴氣傷人的事,”吳三桂道,“這麼做,也是為我雲南貴州人著想,所以金雞納霜、黃蓮、三七、麝香這類藥斷然不能出省!你是商人,想發財也是自然的事,我給你指條生財之道如何?”藥商先還叩頭稱是,至此,又驚異地抬頭看了一眼吳三桂。吳三桂笑笑道:“告訴你們會館那些商人,咱們缺的是馬、糧,滿可以到內蒙、直隸販些回來,必定叫你們吃不了虧!”

“好王爺!”藥商道,“糧食還好說,從中原販馬進雲貴犯朝廷的禁令啊……”

吳三桂冷笑一聲道:“甭和我講這些生意經,你們這些人有的是辦法……”說著一甩手走了。

眾位朋友聽了吳三桂的解說,連連稱妙,謂此舉可謂一石雙鳥,薑還是老的辣。

吳三桂通過各種途徑,在雲南積聚了大批戰馬,建立了一支精壯騎兵,在以後的反清戰爭中成為抗擊八旗勁旅的重要部隊。

財力,是戰爭進行的物質基礎,吳三桂當然十分重視。為了積聚財力,他手段百出,無孔不入。主要表現在如下方麵:

首先加征稅收。吳三桂僅在雲貴一次加征鹽稅就達十九萬六千餘兩,這是得到清廷允許的公開加征。此外他又私自以開渠築城為名,向雲貴民眾攤派賦稅,將明初沿襲下來的每畝七鬥二升的屯田侵為己有;其次組織藩商,攫取重利。吳三桂在雲南招集一批商人,由他給商人們提供經商資本,稱之為“藩本”,利用藩本經商的商人被稱之為“藩商”。這些藩商依恃平西王的顯赫權勢,從事倒賣販運。他們把東北的人參運進關內銷售,又把四川特產黃蓮、附子運到東去的沿途各省。他們目無法紀,惟利是圖,不過,他們獲得一大部分商利落進了平西王的腰包;再次武力掠取財物。吳三桂在雲貴期間,曾利用數年時間展開了征服土司的戰爭,這些土司多半是數百年來相沿世襲下來的,家財萬貫自不必說,珍玉珠寶也有所積蓄。吳三桂耳有所聞,目有所睹,一入雲南,就已垂涎三尺,依其權勢,強迫土司捐助軍餉。後來又以種種借口發動戰爭,用武力強行掠取。

清朝的財權本來在戶部,可吳三桂卻不允許戶部幹涉雲南的財政。他除了伸手向戶部要錢外,還在雲南熬鹽、開礦,甚至自行鑄錢,攫取了白花花的銀子。

所有這一切準備活動,都凝聚在深山穀地的這支軍隊身上。

自康熙派吳丹來“撫慰犒賞”將士之後,吳三桂便將隊伍主力轉移到了這座山中。這座山又隻有一個大口,進山口後卻豁然開朗,穀地中有叢林小河,砍去密密灌木草叢藤條後,實在是一座理想的秘密基地。

眼見山口遙遙在望……

突然,身後響起急馳的馬蹄聲。

吳三桂大半生都在戰馬上浴血廝殺,一聽便知不是尋常騎手,且可能是十騎左右急馳在後追來……他一揮手:“停——!”

身邊親兵甲士鏘然長刀在握。

“世伯——”隻聽一聲長呼,一騎當先而至,馬上之人風塵仆仆……

“之信?”吳三桂又驚又喜,“有何大事?如此緊追而來!”

“世伯請回,大事不好……”

“什麼大事?講,都是自家人。”吳三桂對身邊親兵的忠貞不二向來不懷疑。

“世伯,朝廷下旨,使我父撤藩歸回遼東,不許我留任平南王,令一起回遼東;還要遣散藩鎮所屬兵馬,全部回老家……”尚之信急不可耐地一口氣說完。

“噢?”吳三桂沒有驚慌,但臉上卻掠過一絲陰雲,“來得好快嗬。”他略一沉吟,向親兵隊長下令:“飛騎通告馬寶將軍,說我三日後再來營地——回府!”

吳三桂、尚之信打馬回到平西王宮。

回到王宮沒有歇息,吳三桂讓親兵請來方獻廷,三人在小書房中密議對策。

尚之信最急,“世伯,小侄尊命勸父上書,弄成今天這種結果。若不出良策,三藩全完了。”

“別急,之信,誰也完不了。獻廷,你有何高見?”吳三桂鎮靜自若。

方獻廷慢聲細語:“唇亡齒寒,我們不能坐待平南王被撤。其實也未必是壞事。撤之愈早:動之愈早,則朝廷準備不足,我方勝算甚大……我意,平西王,請靖南王立即同時上書請求撤藩。”

“有什麼好處?”吳三桂問道。

“一則,可緩平南王之急;朝廷見二王上書求撤,一定怕撤藩令下達後雲貴起事,所以必不再催促廣東早撤。一二則,三藩當成一個事兒先後而來,借平西王永鎮雲貴之先詔,陷朝廷於不義之中,我三方趁時而動。三則,平西王上書,必引起朝野震動,必然引起一番爭論,我們加緊準備,迫小皇上下令,我們立即興兵……”方獻廷分析得頭頭是道。

“好!越快越好!”尚之信不待吳三桂表態,立即讚成。

吳三桂眼睛閃亮,“對!上書!”

康熙道:“我們君臣要齊心協力,共同治國安民,倘若拿錯了主意,就會烽火疊起,屍積如山!”

吳三桂已經老了。

他心中的那個理念卻膨脹得愈加厲害了,無論怎樣,既然較量的帷幕已經拉開,他也就沒必要再去擺什麼迷魂陣。

他必須采取主動。

於是辭藩的滑稽戲也就開始了。

平南王最先粉墨登場,少天子卻將計就計,吳三桂大擺兵馬陣,三藩王發難逼宮,康熙帝深宮決策,吳應熊狗急跳牆,美人計演出了一場七彩麗人血。

辭藩,撤藩。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一場暴風雨就在眼前。

七月迎來了又一個酷熱的夏天。

過了六月六,一連晴了十幾日,直曬得天似蒸籠,地如煎餅鍋。

上午過了已時,別說出門,就是歇在大樹蔭下,赤條條地歪在大門洞裏,也熱得渾身流油兒。那些過往行人,販夫挑夫,還有城裏出來避暑的閑漢,實在忍受不了炎熱,巴不得尋個垂楊柳下的蘆席棚,打了赤膊,吃瓜歇涼兒,擺龍門陣。有的躺在光石板上,頭枕草帽,辮子盤了,四腳拉叉地酣聲如雷,睡得渾身是汗。

“還是冬天好!”一個肥得像豬似的中年人,一手搖扇,一手咬著西瓜。

“老兄,你這話叫我聽著,簡直和放屁差不多!冬天冷死個人,有啥好處?”旁邊一個根根肋骨突起的黑漢子,頭發長長的,足有兩個月沒剃,額頭上亂蓬蓬的,哧溜哧溜地啃著瓜皮,笑著答道。

“老弟,你懂個啥,真是頭發長,見識短!冬天冷,老子可以穿厚點,實在不行生火鑽被窩!這他娘的天氣兒,躲沒處躲,藏沒處藏,恨不能把皮扒下來尋點涼快!”胖子氣哼哼地翻了瘦子一眼。

“此話差矣!像我光棍一個,一生一世也不盼冬天!”瘦子用髒兮兮的手一把抹去沾在嘴唇上的瓜瓤,伸了個懶腰,不服氣地辯道,“像這天氣多好,無論貴賤貧富都打赤膊,誰看得出你富我窮?要是冬天,下個大雪,住到四下漏風的破茅屋子裏,爛絮袍子蓋了頭蓋不住腳,你才曉得什麼叫沒處躲沒處藏呢!”

兩人為冬天和夏天究竟是哪個好,而爭論不休。旁邊一個老漢笑道:“是嘛!富人和窮人本就不是一個理兒!”

窮人有窮人的憂愁,富人有富人的難處,這世界就是令人難以琢磨。

這不,紫禁城深宮九重,也還是感到了那撲麵而來的熱氣,北京的熱是一種幹熱,使人感到被烘烤的熱,既便這鳳闕龍樓連霄漢的皇宮也是難找個清爽地方。

此刻吳三桂與耿精忠的請求撤藩的奏折送到了京城,給這炎熱的季節,又增加了幾分熱度。

紫禁城頓時忙碌起來。

尚可喜的撤藩詔書南發以後,康熙就在宮中組成了一個專門的班子辦理撤藩事宜。平南王轄一大省,有多少手續需要交接清理?還有多少官員要重新選派?藩屬北移——從廣東到遼東橫跨南北中國,這沿途供應、駐跗關防、規格禮儀,要有多少人去辦?還有遣散藩鎮的軍隊需支多少遣散費;還有提調軍隊重新布防……哪一部分不被牽扯進去?許多事本來可以由藩王自己在臨撤前安排,但由於藩王撤去,消除了隱患,康熙就想對他們禮遇從優,並由朝廷多擔待些具體交接事務……雖說繁忙但也要交接得紮實,以便日後治理。

索額圖、熊賜履、明珠三位大臣組成了一個執行總辦室,搬到乾清門西側的侍衛房內住下,晝夜值班處理藩務。那個周培公則被任命為總辦大臣的行走(秘書)。

六部官員白日抱著一疊疊文書在門前挨號回報相關事宜;夜晚再取回批閱過的文書,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堆積如山的軍報、檔案、文書、奏折先由三位大臣概括成簡練的大要文字,再呈送康熙審閱,待朱批裁決後,分發各部執行……

這就是這位少皇帝的辦事風格,全力以赴,雷厲風行,注重效率。

當吳三桂、耿精忠的奏折送來後,三大臣又驚又喜。驚的是撤藩竟然如此容易?喜的是畢竟朝中最大的難題有了終結。自此以後,他們的事務將更忙了!三大臣急忙把奏折直送康熙案頭,然後在總辦值班房等待——勿庸置疑,皇上肯定很快就要找他們會商。

三大臣在班房中議論著這件總讓人摸不著實底的大事。

“吳三桂總算識大體、顧大局。”熊賜履不禁舒了長長的一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血色,笑道:“能兵不血刃平安撤藩,這不能不說是國家之福、社稷之幸。”

索額圖撫著額前半寸多長的頭發,顯得有些憂鬱,聽了熊賜履的話,半晌才道:“東園哪,未可樂觀得過早呀!吳三桂的折子裏,我看是話中有話,滿腹牢騷。幾時等得他入到京城,咱們心裏才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呢!”

說著便轉臉看著明珠,明珠正用手肘支著下巴沉思著,聽罷,他附和地笑了笑:“我看索公的話是對的,吳三桂這個人固然要聽其言,更重要的是觀其行。三藩王一定是經過深謀後,突然陸續請求撤藩,這裏麵很難說沒有文章。我還是老脾氣,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圖海建議調撥洛陽的兵還要按期出發——不能戰便不能言和!”索額圖不置可否地鬆動一下腳跟,說道:“打仗,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一開戰你就明白打仗是怎麼回事了,我可是帶過兵的!”

正說著,康熙身穿一件石青緞麵的中毛羊皮褂,套著巴魯圖背心,手拿一疊紙走了過來。內務府總管黃敬搶先幾步挑起簾子,笑著說:“諸位大人,皇上來了,請接駕。”

“免禮吧!”康熙大踏步進來,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下,抖了抖那疊紙道:“你們怎麼看?吳三桂這個折子可信嗎?”

聽熊賜履將三個人的意見簡略說了一遍,康熙久久沒有說話,一邊吃茶沉思,一邊來回翻閱審視著吳三桂的奏章,良久才道:“他這個折子裏說的,確實是弦外有音,朕已經看了三遍了,要仔細應付——熊賜履,你把朕用指甲掐過的地方再講一下。”

“是。”熊賜履雙手接過奏折,略一過目,輕聲讀道:

“……臣自順治元年,以猥瑣之身從龍行空,附驥絕塵,即受先主不次之恩,委以專職之任,膺以無尚之爵,仰恩俯歎,淚濕重楓……惟當以犬馬之年效死於當今,報忠於先帝,本不應惜身愛命,憚勞畏巨,然近年來情竟力疲,且患目疾,深恐以臣之耄耄庸憊,誤聖上臻隆治化大圖,有傷先帝知人之明,則臣罪不可恕矣!

今辭藩國之位,退養遼東,庶幾朝廷不慮西南之憂,三桂可免敝弓之愆,則聖主受我深焉……”

“什麼西南之憂,不就是說朝廷信他不過麼?”康熙沉吟道,“這個‘敝弓之愆’聽著像是自責自歎,其實是在發朝廷的私憤,無非是說朕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索額圖,你怎麼認為?”

“主上所見甚明,”索額圖應聲答道,“不過隻要吳某肯撤藩,這些話便都是細枝末節,聖上可不必理會。”

“嗯,好!”康熙笑道,“他肯撤藩,這點子事兒朕當然能夠諒解。就怕他說的未必是真話。有些話好似故意逼朕一般。是以與你們會商,該怎麼批這個折子?”

明珠聽了嘻嘻一笑道:“請熊公擬一稿,主上裁奪就是了。”

熊賜履撚著胡子想了想說:“臣以為對吳三桂折子裏的挑釁之詞應宜回避,隻模糊稱平西王‘王誌可嘉,所請照允’即可。”

康熙沉吟不語。正好周培公抱著一摞文案走進來,便笑道:“你去傳話,叫李光地遞牌子進來!”黃敬忙道:“萬歲爺,李光地丁憂了,正交辦差使,預備星夜赴喪呢!”

“哦,是父親,還是母親?”

“是——父親!”

康熙沉默了,像李光地這樣的新進翰林,奪情是沒有道理的,想了想笑道:“就是丁憂也罷,叫他進來,再叫上他那個福建同鄉陳夢雷也來。”

周培公答應一聲正要走,康熙卻止住了:“不用你去,讓黃敬去傳旨。”說著轉身吩咐黃敬:“叫他們上來,你回養心殿給朕多磨點墨,朕寫完字還要出去走走,這裏不用你來侍候了。”他對黃敬本無成見,自內務府選他到養心殿這些日子看來,不但人誠實,話不多,而且對康熙的穿戴、冷暖十分上心。但小毛子曾傳過話來,說他似與吳應熊有聯絡。這裏在商量大事,康熙不得不支走他。

黃敬去了一會兒,李光地和陳夢雷便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康熙叮囑守在門口的穆子煦和魏東亭:“趕開來回報事情的官員和太監,閑雜人一概免進,朕有要事。”

“臣以不祥之身辱聖上召見,不知有何聖諭?”李光地一邊叩首行禮一邊說道。陳夢雷卻一言不發地跟著行禮,用目光揣測康熙召見的用意。

“這是吳三桂請撤藩的折子,你們看看。”康熙說道,“周培公你也說說,朕今日專聽你們幾個小臣的看法,如何回批。”

李光地細細看完奏折,便交給陳夢雷,陳夢雷卻隻細看康熙掐過指印的文字,很快又轉給了周培公。

“萬歲,”李光地先開口說道,“臣以為皇上應讚賞平西王深明大義,允其所請,其中不合臣道之激詞似應含糊掩過。”陳夢雷卻不以為然,叩頭道:“臣以為狂悖之語如不痛駁,吳將以為朝廷柔弱無能,反而助長他不臣之心,不如把話挑明,吳公會意為朝廷以誠相待,去掉他疑忌之心,利於撤藩。”

兩個人意見如此相左,康熙不禁一怔,想想都有道理,倒一時難於決斷,便轉臉問周培公:“你看如何?”他對這個以棋道教訓吳應熊、並提出撤藩三式的書生很是欣賞。

“皇上允許撤藩,似無疑義,”周培公忙跪下答道,“但隻講‘照允’,不駁狂言,無以示朝廷撤藩之態意;而駁斥太過,又易生疑慮,臣以為恩威並用,既嘉其請,又震懾其心,方是上策。”

這正是康熙也在想的,不禁喜形於色,笑道:“好,就照這個意思你來擬旨——誰叫你說大話來著?”

“喳!”周培公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至炕前一張幾前,略一思索,援筆濡墨寫道:

王心可鑒,王誌可嘉,所請照允。朕已令大員往任雲貴總督,必能承王之誌,理好黔滇,王與國同體、爵高位尊,功在社稷,國家豈肯為兔死弓藏之舉,王之臣多矣!王可放心盡興北來,朕掃百花之榻,設禮相待。

寫完,自己又看了一遍,吹幹了墨跡方雙手捧給康熙。

“這樣擬很好。”康熙歎道,“有諷有勸,有警有告。吳三桂也太多心了,他那麼大功勞,榮歸遼東,誰肯難為他,誰能難為他?想這些無益無用的事做什麼?”說罷垂頭不語,似乎很有些感慨。

李光地和陳夢雷見康熙無語,正要辭出,康熙卻突然問道:“李光地,聽說你丁憂了?”李光地連連叩頭道:“是。”

康熙歎息一聲道:“朕看你戚容滿麵,可要善自珍重。朕眼前正在用人之時,想奪情留用,你看如何?”

“萬歲,”李光地聽了,急道,“臣萬難奉詔!家父闔然下世。白發老母倚閭相望,臣方寸已亂,何能為國籌謀效力?”淚水奪眶而出。

“好吧,忠臣出孝子,朕不攔你了。”康熙默謀良久,說道:“你和陳夢雷都是朕非常器重的臣子,你們二人又有莫逆之交,朕想索性成全你一下,讓陳夢雷和你一同回去,一來幫你料理一下喪事,二來陳夢雷也可回家看看,為朕辦個差使……陳夢雷,你可同意?”

金榜題名,奉旨還鄉,哪個讀書人不想呢?這太喜出望外了,陳夢雷先是一怔,繼而忙叩著答道:“臣受皇上恩寵,敢不銘心刻骨,以圖報效——但不知是何差使?”

“目下正逢風雲變幻之時,無事便罷,有事就不是小事。”康熙的瞳仁裏放出晶亮的光,“你們福建地處海隅,東有台灣,西有二藩,是個是非之地,聯有意讓你們回去替朝廷出力,但辦什麼差,怎麼辦,朕一時還說不清楚。”

“敢問聖上,”李光地叩頭道,“萬一世事有變,臣等可否在耿藩處謀一差事?”

“夢雷可以,你不成。”康熙道,“你是丁憂守製的人,不祥之身嘛——你們明白了?”

“奴才明白!”二人忙答道。

康熙起身走到幾旁提筆急書幾個字交給陳夢雷,笑道,“這些銀子讓範承謨從藩庫中取用,就說是朕賜與李光地辦喪事用的,若不夠使隻管再要!”

“三十萬兩!”陳夢雷瞥一眼紙條,不禁大吃一驚,倒抽一口涼氣問道,“這麼大的數目,範大人隻怕未必……”

“他肯定給!”康熙笑道,“範承謨若是笨人,朕也不派他回福建了!”

待李光地和陳夢雷退下,一直大惑不解的熊賜履囁嚅了一下,問道:“聖上,朝廷正缺銀餉,何不調進這些銀子以充國庫?”

康熙突然縱聲大笑:“你這個老夫子呀,也太迂闊了!朕料範承謨必會傾庫之銀都交給李光地的!”

“隻是人心難測呀!”明珠已經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思忖著說道:“萬一此二人見利……”

“要朕怎麼說你們才明白?”康熙皺眉歎道,“若能福建平安,一千萬兩銀子也值!李光地他們若是小人,難逃朕之王法;若是君子,拿這些錢掣肘耿精忠,豈不更好?撤藩之前,他們那裏的銀子花得越多越好!”

這是很透徹的話了,用的不是朝廷的錢,以彼之拳搗彼之眼.確是一石數鳥。

“我們的錢和糧都太少了,太不夠用了。”康熙顯得不勝感慨。這些日子在處置大量軍務政務中,他最感捉襟見肘的就是這一點:糧和錢都要從老百姓身上出,但直隸、山東、山西、河南這些北方產糧區仍是地多人少無力耕作,豈不令人急煞?康熙想著,口裏哺哺道;“琴瑟不調,如之奈何?”

立在一旁的周培公以為康熙在問自己,忙躬身答道:“琴瑟不調.當改弦更張而後再奏!”

“可弦已斷了!”康熙心裏一動,雙手一攤說道。

“焦桐尚在,何愁無續弦之清音?”

“朕就急的這個,無弦可續呀!”康熙苦笑一下,旁邊明珠、熊賜履和索額圖見他二人突然說起禪語,不禁都是一怔,連剛踏進門來的魏東亭也莫名其妙地垂手站在一旁呆看。

周培公一時摸不清康熙的意思,詫異地問道:“鳳尾颯颯滿瀟汀,何愁無絲竹之弦?”

“難哪!”康熙歎了口氣,點頭示意魏東亭退後侍立,又道:“我們君臣都吃得飽飽的,可知道百姓是個什麼樣兒?索額圖說蔣伊繪的十二圖是譏諷朝廷,朕看不是!那裏頭難民圖、刑獄圖、鬻兒圖、水災圖、旱災圖……哪樣不是真的?有的朕是親見的嘛!誰不相信,走出京畿看看就明白了,那麼多的田地,有幾個耕作的人?這耕作的人便是朕的絲竹之弦呐!”

原來如此!周培公咬著嘴唇沉吟良久,大聲說道:“臣有一策,何不下詔禁止女子纏足,田中勞作的人很快便可增加半數!”

“女子放足?”魏東亭在旁聽著,覺得他的主張有點匪夷所思,不禁失口說道:“豈不悖於古訓嗎?”

“哪有這樣的古訓!”熊賜履冷笑道,“女子纏足是晚唐糜風,謬種流傳行載,其害非淺。在此田多人少之際,主上若能頒詔嚴禁女子纏足,不但易於推行,於後世也是功德無量,隻怕是積重難返,陋習難改啊!”

“好!”康熙大為高興,這雖然隻是一紙詔書的事,不費什麼勁,卻既有利於眼前,又可為後世傳頌,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況且滿族婦女素不纏足,入關這些年來,有些竟也效顰,裹起足來。與其連這也“漢化”了去,不如強逼漢人女子“滿化”過來,也堵了那親貴元勳的嘴,免得他們再說自己“向著漢人”了。他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看不出你周培公,還有這等才識!好,下去再擬一道詔來給朕看。”

“喳!”

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康熙覺得有點乏,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身子,笑著對魏東亭道:“今日又是你當值嗎?”見周培公要跪辭,忙又道,“你且不必急著回去,朕還有事。你和小魏子一起陪朕出去散散心。”說完便背著手踱了出來。

“不知皇上想到哪裏散心!”在乾清門前魏東亭緊趨幾步湊到康熙身後問道。

康熙站住了腳,回頭說道:“就到宣武門內石虎胡同吧,你們上次不是也隨朕去過吧!”

跟在後頭的周培公心裏一驚,站住了腳步。魏東亭嚇了一跳,忙答道:“萬歲爺莫非又要到吳應熊那裏去?”

“朕正是想到他家。”康熙一想到上次周培公在棋盤上,力挽狂瀾於不倒,憑嫻熟的棋藝和卓越的韜略,弄得吳應熊狼狽不堪的場麵時,禁不住又微微一笑。

周培公急忙上前陪笑道:“皇上有何旨意,盡管吩咐奴才,奴才去傳旨,這大熱的天,何須主子……”

“看把你兩個嚇的,吳應熊有何可怕,當初鼇拜那麼大的勢力!”康熙哈哈大笑,“朕與小魏子他們四五個人也曾去闖過鼇拜府哩!”

魏東亭回憶起那次闖鱉拜府,從心底裏打了一個寒顫,定了定神才道:“那回險些沒嚇死奴才!當時從他枕下搜出那把長刀,奴才渾身汗毛乍起……”

康熙笑道:“朕為萬乘之君,何嚐想去涉險?不過你們須知,吳三桂的撤藩表章已經到京,朕不得不到他那裏撫慰一下,趁著天還不算大晚,趕快走吧!”

康熙在撤藩的同時,竟能考慮得這般深遠。在場的眾人無不倍受感動。

吳三桂麵對這樣的大政治家、天才君主,輸的分數也太多了……

人們不禁驚訝,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待人處事為什麼這麼透徹深遠,且又有周密細致的作風,實在不可思議!

然而,這卻是事實。

他議定批旨後,又要去吳應熊府上——既要撤藩,理應撫慰一下吳三桂在京城的嫡長子,以示朝廷寬仁。

這恩威並用的尺度掌握得何等爐火純青!

吳應熊是駙馬,按輩份還是康熙的姑夫。

此刻這位心煩意亂的額駙在園中間走。

他既摸不清康熙朝廷的真實用心,也對父親在雲南的動態不十分清楚。原先為三藩賣命效忠的人多極了,皇宮中的事不是他打聽,而是別人急相來報。但這幾年來額駙府上的人越來越少了。尤其是今年以來,他對皇室動態竟然如隔一座山一道水,難以向父親報告準確消息。雲南派來的人也時常出錯,老父總是觀望,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一轉身,他發現四個人走進園中,夜色朦朧,忙問:“何人?”

“額駙,聖上駕到。”侍衛答話。

“啊——皇上!”吳應熊忙上前行禮。

“不必了,不必了。”康熙上前扶起吳應熊。

“請皇上到廳中坐。”吳應熊恭謹領路。

“這麼熱的天兒,就在園中亭內敘談吧。”

吳應熊忙呼侍女拿來給燈懸於亭柱,又拿來繡墩兒請皇上坐。

“快,將新進的嚇煞人香茶拿來。”

“什麼茶?嚇煞人香?有這麼厲害?”康熙沒聽過這麼奇怪的名字,笑問。

“這是蘇州東山島碧羅峰的茶。品味最純,茶女采茶歸時,不小心將茶放在懷間,茶得熱氣,異香發出,采茶女被嚇了一跳……故事傳出,於是得名‘嚇煞人香’。家妹每年購一些孝敬父母,應熊分享一點口福。”

說著侍女已拿了一包茶葉過來。康熙因在鼇拜府領教過“女兒茶”的厲害,哪裏肯在這裏吃什麼“嚇煞人香”,忙笑道:“你不用沏了,這茶既然這麼好,就留著,容朕帶回宮去慢慢吃吧。”

吳應熊也聽說過鼇拜府那檔子事,知康熙疑心,一笑也就罷了。卻聽康熙笑道:“朕今日出來閑逛,隨便到這裏瞧瞧——你父親身體如何?”

吳應熊忙叩頭在地,答道;“父親常來家書,這幾年身子越發不濟了。常有昏眩的病症,眼疾也很重,書是不能看的了。看人看物也不甚清楚;上次還跌倒中風……”皇上問到父親,臣子須叩頭回答,這是禮儀。

“額駙明日到內務府領十斤上等天麻送回去,就說朕說的‘人參不可輕服’。”康熙關切地說道。

吳應熊連連叩頭,感動得似乎有些哽咽,顫聲說道:“萬歲待臣父子思深如海,臣三生難報!”

“額駙請起,”康熙扶起他,誠摯地說,“有些事情朕也難一下子說清楚……你父親送來了折子請求撤藩,朕已經批下去了,照允。國家有國家的規矩,否則無以成方圓。大臣中有人以為平西王不是真心,你父親那邊也有人疑慮——”說到這裏,他咳了一聲,周圍幾個人緊張得氣都透不過來,良久康熙才又道,“這些話詔書裏是寫不進去的,傳到雲南、廣東、福建很不好,望額駙傳達……”

吳應熊好似芒刺在背,無以應對。

“這些都是小人之見!”康熙有點激動,起身離座踱了幾步,“朕自幼讀書,深知‘天下為公’的道理,昔日不撤藩是為了預防南明小醜跳梁,今日撤藩更為天下百姓休養生息。你父親過去功高如山,如今又自請撤藩,這樣深明大義的賢王到哪兒找去?”他加重了語氣,“這個話是一百理兒;另一麵,當初你父親從龍入關,和朝廷殺馬為誓,永不相負。人以信義為本,吳三桂不負朝廷,朕豈肯為不義之君?”

康熙說得情真意切,又句句都是實言。

吳應熊心中道:“好厲害的皇上!可你說的都是真心話嗎?”康熙好像在回答他的疑問,又道:

“朕就是掏出心來,懷著異誌的人,也未必肯信。若論大義,你是朕的臣子;若倫私情,你是朕的姑夫。咱父爺們在這過一過心,我寫信把這個話傳給你父親,叫他拿定主意,首先不要自疑,更不要聽小人們的調唆,又是煮鹽,又是冶銅的,朕看大可不必。你說是嗎?”

“是!”吳應熊重重叩頭答道:“主子如此推心置腹,天理良心,奴才和家父皆當以死報效!”

“你在京時間太久了,這不好。”康熙又道,“倒像朕扣你作人質似的——你說是麼?”

“是——不是!”吳應熊胸口嗵嗵直跳,蒼白的嘴唇蠕動著,慌亂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周培公、魏東亭聽了這些話,像是要放吳應熊出京的意思,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康熙心裏暗笑,口裏語氣卻轉沉痛:“說這話的人,朕真不知是何心腸!朕是濫殺人亂株連的昏君麼?你都看見了的,鼇拜犯了多大的罪,朕都沒有殺,他的四弟照樣升官!你是朕的至親,又是長輩,朕怎能忍心加害於你?”

這也是實話,眾人不禁麵麵相覷。

“你父親身體不好,你做兒子的,該回去看看,這是人之常情嘛!”康熙隨口說著,口氣一轉,更加和藹可親,“這下子什麼都好了,朕在遼東給他好好蓋一座王宮,你就可以回去侍候,既盡了孝道,也堵了那些小人的臭嘴。什麼時候想進京玩玩,想出去走走,告訴朕一聲就成。天下之大,你們沒有去過的好地方多著呢!惠妃納喇氏就要臨盆,產下皇子來,你這個太子少保也得照應,朕倚重你的地方多著呢……”他竭力給吳應熊描繪出一幅美好的前景。魏東亭聽到這裏,蒼白的麵孔又泛上了血色,長長舒了一口氣,穆子煦和周培公懸在半空的心也放了下來。

“是,”吳應熊鼓騰的熱血迅速冷了下來,“奴才遵旨,預備著侍候皇子!”他心裏又氣又恨:“你未必能有個‘皇子’,說不定是個丫頭片子,還不定是個怪胎呢!”

“你在這裏更不要聽人閑話,寫信給平西王,欽差就要去了,一定要辦得朝廷滿意、百姓也滿意。”康熙想了想又道,“我們君臣要齊心協力,共同治國安民,倘若拿錯了主意,就會烽光疊起,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康熙諄諄告誡,反反複複講了許多治國安民的道理,才帶著三個人出來。吳應熊送出大門,才發覺貼身小衣全被汗浸透了。

“萬歲方才幾乎嚇煞臣!”周培公說道,“奴才還以為皇上真要放額駙回滇呢!”

“是詐道也是正道,這正是和你講的圍棋天理陰陽之變一個道理。”康熙語氣一頓,隨後冷冷說道,“你回去傳旨,兵部和你們巡防衙門司事官員明日遞牌子,朕在毓慶宮再議一下長江布防的事。”

康熙對吳應熊的告誡與安撫,使吳應熊感到這個皇帝確實難以對付!父親莫非沒有警覺?否則怎麼沒給我這兒一個準信?不行,要寫封信提醒老父趕快動手,再也不能猶豫了。否則前功盡棄,非毀在這康熙手中不可……

他給父親寫了一封長信,詳述了今夜皇上的“撫慰”的話,一再剖析其話外之音,力勸父親決然起兵。最後,他寫道:

……康熙陰險狡詐,詭計多端,千古帝王無人能及也。父王若不盡速決斷,則禍在日後而至深;若舉兵起事,則禍在日前而甚淺。願父王為漢室河山著想,思之決斷也。

寫完,用火漆仔細封好,第二天到內務府領了天麻,便派心腹家丁晝夜不停,飛馬直送雲南。

五華山平西王府內的後花園,有一座精致的小樓,翠閻飛簷,綠窗朱欄,繡慢重重,紅燈隱隱。

看上去仿佛是座閨房繡樓,可是沒有主人的特許,誰走入北樓二十步內就要殺頭。小樓四周喬木濃密高大,灌木叢生,小花悠閑地開放枝頭。武備森嚴的護衛們就隱身在樹叢間,隨時都能抽刀斷人首。確實也有好些不知底細的奴婢在此喪命。

如果吳三桂有斯文氣,會給這座幽靜雅麗的小樓起個動聽的名字,諸如望月樓、春雨樓之類;但他是武人,最討厭酸溜溜華而不實的蠻子味,隻簡單地稱之為軍機樓,一語道破其中要害。

傍晚,吳三桂、耿精忠和尚之信三藩王,就在該樓秘密會見來自京城的朱三太子——楊起隆。

幾個人商討了目前的局勢,境況相當不妙,頓覺心事重重。

吳三桂甚至有點煩惱,他抬頭看看廳上的條幅,用宣紙絹裱糊的十個茶杯大的字,雖然寫得毫無章法,卻是自己的處世真決:

得意不快心,失意不快口

吳三桂閉了引印在椅子上,好像在聚識自己的勇氣和智慧,好半天咯咯冷笑一聲,目光陡地一閃,“不要垂頭喪氣,形式大變就在目前!”他的嗓子有點暗啞,幽幽的目光注視著搖曳的燭光,一字一板地說道,“這個藩若是好撤,早就撤了!咱們分頭相繼請求撤藩,肯定夠小皇帝受的!汪士榮先到陝西,已經說動了馬鷂子下屬二十幾個軍將,一打起來西邊立時便要他好看。現在孫延齡成了傀儡,別人不知道他,我最清楚。別瞧他狗顛屁股似的攆著孔四貞巴結,其實是個愛麵子的叫驢,他服氣不下!汪士榮再去那煽一把火,不燒也得燒起來。孔四貞一個小小臭蟲能頂起臥單來?我們要打起精神來,大戲就要開場了!”

這個話對楊起隆來說,有點文不對題,他的心情是十分複雜的,沉吟良久,方道:“我在京城時,聽說皇上曾到過額駙府,不知是何用意?”

“我看康熙是想去摸世子的底兒,他心裏不踏實!”說話的是耿精忠,年紀雖老,嗓門兒卻很大,聲音很脆,“朝廷害怕用兵,又不甘示弱,想太平了結三藩。”

楊起隆眨了一下眼睛,他最擔心的便是“太平了結”。無亂可乘,朱三郎百萬會眾便是一群烏合之眾,能派上什麼用場?沉思一會兒,便用目光詢問舉足輕重的平西王。

“朝廷當然不願隨便興軍,作一點試探也未嚐不可。”吳三桂目光深沉地掃視著眾人,“現在最關緊要的不是猜他們在想些什麼,而是要看他們在做些什麼——尚賢侄不妨將各處情勢談談,大家參酌一下就明白了。”

近來,尚之信感到自己越發被平西王所信任,說明自己的作用不可忽視,聽到吳三桂的問話,便驕傲地一腆肚子,清了一下嗓子說道:“現在朝廷在熱河、遼東、內蒙練兵,人數總共三十五萬,很上勁,遏必隆前不久還巡視了各地練兵的情形。又花十萬內幣,請了個西洋人張誠督造紅衣大炮,這件事康熙還親自看了。青海、內外蒙到塞內的通道都設了卡,一律不準地方官亂征馬匹,朝廷自己征的馬卻比往年多出一倍。米思翰征糧更是賣力,今年約比往年多三成……我們的難處也有所加大,但馬匹從西藏那邊源源征入,兵額又密增了十三佐……”他很熟悉情況,足足說了大半個時辰。

“針尖對麥芒,這就是眼前勢態。”吳三桂聽完笑道,“平南王請撤藩準了,加一條襲王爵,卻不準;我和靖南王的奏折裏語帶牢騷,估計照樣準了——這就是氣魄、膽識,不能不佩服這個小滿韃子!”

“足下日子並不好過啊!”楊起隆神氣莊重地說道,“假若皇上真的準王所奏,王爺你能夠平安回遼東,以養天年就算得上吳家祖上有德;王爺你如果抗旨不撤藩,一條繩子鎖拿北京,鋃鐺入獄,大禍不測;王爺你倘敢造反,朝廷頭一個便會砍下世子的項上人頭。”

三藩王不禁一怔,心知此人不好對付。尚之信身子一挺,倚著花幾笑道:“楊公,你講的不無道理。咱們正有不少事要議,平西王若起義兵——”

“平西伯!”楊起隆倔強地點點頭,大聲糾正道,“平西伯自己起不了‘義兵’!他本是大明巨子,難道要自立新朝?若果然如此,其下場一定像世子與周培公對奕的那盤棋局一樣!”

吳三桂也萬不料楊起隆這班人情報如此精確,吹著的火煤兒幾乎燒了手,“噗”地一口吹滅,定定神方笑道:“老夫當然不會自立新朝,不過新朝之主是不是你,那就很難說了!”他蹺著的二郎腿急速地抖動著。

“吾乃大明三太子,有玉牒、金牌為證。”楊起隆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冷笑,“有誰敢來我和相爭!”

吳三桂身子向後一仰,淡淡說道,“那些我都知道,你確實是——朱三太子——我也不曾說,你不能做新朝之主。”說罷高深莫測地微微一笑。

“這不是現在爭議的事。”楊起隆的神色有點不自然,躊躇著說道,“為一姓一己之利爭這把龍椅,沒有不身敗名裂的。隻是天下百姓盼大明複辟,如大旱之望雲霓,我等何敢惜身受命?”

“這話就對了。”尚之信早就聽出楊起隆言話中的弦外之音,於是冷冰冰地說道,“吳三世伯要借大明樹旗,‘三太子’要借世伯實力,都是為解百姓倒懸之苦。平心而論,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誰知道鹿死誰手?當今最緊要的是,同舟共濟,攜手並進,共舉大業。將來胡虜蕩盡,自家人再關門說話,是幹戈玉帛,都是好商量的。”

“同舟共濟?同舟不同心有什麼意思?”楊起隆忽然冷笑道,“想我朱三郎會百萬之眾,何必要借別人實力?龍子龍種,鳳雛鳳孫,自有天佑人助,尚公子未免自作多情了吧?”

尚之信聽罷,反唇相譏道:“有一首古詩你聽過麼?……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旁,蟲來齧桃根,李樹代桃僵——這就是同舟共濟!吳世伯坐大郡、擁重兵,雄踞西南二十餘載,天與人歸、兵精糧足,猛將如雲、謀臣如雨,一呼一吸,山川搖撼,一眠一起,朝裏矚目!吳世藩蓋世精明,夏國相精通奪門,劉玄初神機莫測,汪士榮張良再世!保柱、本深、馬寶皆能征慣戰,有拔山找鼎之勇——並不是離了你這張破荷葉就不能包粽子!三藩據地千裏,尋出十個八個朱三太子算什麼難事?天下姓朱的不計其數,都可做個三太子,何必一定要一個害了東郭先生的‘中山狼’?”言畢哈哈大笑。

楊起隆聽著這話,臉色變得煞白,鐵青了臉靠在椅子上,直喘粗氣,雙方霹雷閃電,劍拔弩張。

“何必意氣用事呢?”吳三桂格格一笑,“楊公方才講的是有道理的;目下大家都在難中,便要分道揚鑣,也是以後的事,如今爭這個高下是要被漁翁得利的。還是要同心協力、和舟共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嘛!”他知道兒子吳應熊遠在京城,不能插翅飛回雲南,必須要靠朱三太子龐大的地下勢力保護,不能真的翻臉,故此說出以上這些話。

“平西伯深明大義!”楊起隆躬身一禮道。他今天並不是為吵架而來的,自己也發狠潑辣地說了一大通,見給了台階,便就坡下驢地換了笑容,搖著扇子欠身問道:“據你看,眼前該怎麼辦了?”

吳三桂安然四顧,十分鎮定地說:“以老朽之見,楊公應該加緊暗地聯絡,在黃河以北集結,擾亂京師,朝廷便無暇南顧,待南方義兵一起,南北互相策應,會兵中原——嗯?”他笑著雙手用力一合。

雙方達成共識,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吳三桂見氣氛緩和,令手下擺宴慶賀。

康熙撤藩的詔書還在一站一站傳遞。

吳三桂卻早已接到了吳應熊的急報書信。

那日他正邀了雲貴總督甘文焜,正在五華山王爺府邸觀看歌舞。因有外客,張氏福晉和姬妾們閣上放下簾子,一邊吃茶食、嗑瓜子,一邊閑聊。

甘文焜看了一會兒便有些坐不住,因和雲南巡撫朱國治事前有允,晚間有要事相商。雖未說明,二人心裏都明白:一定又是熊賜履發來密函了,而且很可能與平西王吳三桂有關聯。甘文焜今年四十多歲,在總督裏算很年輕的了,長得一臉白淨,下巴微向前傾,顯得有點倔強,也許康熙正是看中了他這些,才派他來當起了雲貴總督。

臨上任前,康熙曾密召甘文焜麵授機宜。按照既定策略,甘文焜新來乍到便抱定了“擠”的宗旨,和朱國治合力處處設絆子,給吳三桂出盡難題,想方設法叫吳三桂的日子過得不舒服、不痛苦,最終使之萌生“走”的念頭。

可這吳三桂卻偏偏很能受氣,對甘文焜的憨倔不僅不以為然,反而常常把他當麵稱讚一番,而對朱國治的態度卻是迥然而異,逢人便罵。罵朱國治卑下無能,弄得甘文焜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便改“擠”為兩下相安,不再貿然尋機鬧事。

去年五月,吳三桂不知從何處得悉,說苗民反亂放火燒了縣衙,殺了知縣,聚眾嘩變,命甘文焜立即率軍前去征剿。當時正值雪雨季節,崇山峻嶺之中瘴氣正濃,剛走出二百裏地,綠營兵就病倒了二分之一。甘文焜見狀無法,隻好派人呈報請援。吳三桂對他嚴斥一頓,命他返回。誰知行至大理,王命又到,命他把原來的隊伍留下,再重新帶領兩佐營兵,趕往藏邊平叛。大軍未至目的地,又說敵已倉逞逃遁……就這樣三番五次一直折騰了半年,一個“賊”影兒也沒發現,甘文焜卻被牽著鼻子東奔西走,最終累倒了。至此,甘文焜才曉得,這個滿麵堆笑的老頭子不是好惹的。在朱國治跟前,他雖依舊口硬,卻也日夜警惕,不再輕易招惹吳三桂了。

看了一會戲,實在坐不住了,甘文焜起身陪笑道:“今日領略了王爺的新戲班子,真是念打唱做樣樣出色。隻是朱中丞那裏正給武舉講學,這原是我的差使,去遲了已經不恭,不去更不好……”吳三桂忙笑著挽留,剛說了一句,“這戲正唱到妙處,便遲一會兒何……”“妨”字尚未出口,突然台上一片亂哄哄的,在下頭看戲的軍將們無不狂笑失聲。原來戲台上正在演《失空斬》,扮演諸葛亮和馬謖的兩個演員扭打成一團!

吳三桂臉色猛地一沉,“啪”地一拍案幾喝道:“叫他們兩個都過來!”

兩個小戲子——文官扮諸葛亮,武官扮馬謖,磨磨蹭蹭地走了過來。隻見“諸葛亮”的口髯不知被拋到哪裏去了,而“馬謖”的袖口、衣領被撕得稀爛,兩個人均一付委屈樣子,咧著嘴直想哭。

這場鬧劇本是一位新近得寵的姬妾“玉麵狐”指使著“諸葛亮”表演出來的,故意讓他們把戲演逗笑,博取王爺的歡心。戲中有一段,諸葛亮向馬謖授計道:“馬謖——附耳過來!”

馬謖按規定該出班躬身附耳靜聽,不料台上的諸葛亮卻對他耳語道:“告訴你媽,讓她今晚在列翠軒後耳房等我!”扮馬謖的武官哪肯平白吃下這個啞巴虧?偏巧他下一句台詞兒該是“妙計”,便一邊說詞兒,一邊朝文官腳麵上狠狠一踩。“諸葛亮”頓時痛得淚流滿麵,反手打了“馬謖”一記耳光……

聽了兩個人的哭訴,吳三桂不禁捧腹大笑,姬妾們也都用手帕捂著嘴嘰嘰咯咯笑個不停。席上眾人有的咧著嘴,有的彎腰蹲身,有的咳嗽氣喘,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有賞!”吳三桂難得有這樣的好心情,一聲令下,立時就有仆人抬來滿滿兩大笸籮的錢,往台上一傾,刹時滿台翻滾鋥明耀眼,戲子們一哄而上,撲過去趴在地上你搶我奪,亂紛紛地隻顧向自己懷裏摟錢……

吳三桂邊笑邊尋思,這甘文焜和朱國治有約,肯定又是密謀算計自己,為了穩住他,便以觀賞八麵觀音的歌舞為名,把甘文焜生拉硬拽地重新拉回座位。

須臾,八麵觀音款步而出,輕盈得猶如柳絮拋風、浮蓮戲水,粉麵桃花、唇紅齒白,雙目生輝,顧盼傳情,使出渾身解數,將那水蛇一樣的細腰扭得足夠每一個部分都可以暴露無遺,以使甘文焜大飽眼福:邊歌邊舞。

八麵觀音將這柔媚淫蕩的小曲唱得更加柔媚淫蕩,柔軟軟的身段就像睡在場中一樣,令人浮想連翩。

這時一個親兵悄悄走進,將一封封了火漆的信遞給平西王。

吳三桂立即拆開觀看,臉色陡地陰沉下來。他站起來見曾文焜已看得入神,便對身旁一個漂亮侍女說:“留住他,我不回來不能放走他……”

侍女柔然一笑,春藤一般緊緊偎在甘文焜身邊。

重臣謀士全部被召進密室。

“皇上撤藩了!”說這幾個字時,吳三桂全身像浸在凜冽的冰水裏,那張泛著青白色的麵孔顯得鬆馳無神,“諸位,朝廷已下渝撤藩,詔書不日即到。請諸位拿個主意,怎麼辦?”他需要的是同心協力,所以要讓大家講他想講的話。

一時誰也沒吱聲。胡國柱不安地看看旁邊呆坐的王永寧、吳莊麒和副都統高大節對視一眼,又急忙閃避開來;夏國相隻顧抽水煙,一口接一口抽得呼嚕呼嚕直響;坐在末座上的汪士榮,把從不離身的玉蕭向腰間一插,雙手捧著信蹙眉細看。吳三桂看著眾人默不作聲,想起去年病死的劉玄初,不由得歎息一聲。良久,他忽然帶著惱怒大聲怒吼:“全他媽地啞巴了?你們倒是說呀,撤,還是不撤?”

“生死存亡已到關頭!”夏國相目光陰鬱,像是對自己說話。頭號謀士劉玄初死時把全盤計劃謀略都告訴了他。他既是平西王的女婿,又是重要謀士,顯得比以前持重多了,“王爺不要焦躁嘛,我們共商一個萬全之策!不怕對付不了小皇帝。”

“這有啥商議的,幹吧!”吳莊麒目光炯炯,朗聲說道,“憑我雲貴山川形勝,財力雄厚,擁有數十萬大軍,正是開創千古帝業的好時機,萬萬不可錯過!”他心裏早就盤算好了,仗一打起來,吳應熊必死,吳家偌大的家業全是他的了。

高大節聽了,咬著牙道:“世兄的話一點不錯!滿朝文武,天下良將,有幾人敢與王爺匹敵?”這話也是實情,能打仗的鼇拜已被圈禁,遏必隆年邁已高龍鍾不堪,索額圖入關時還是個娃娃兵。三十年不經戰陣,已是很難尋出能征慣戰的將軍了。一直沒有停止用兵的隻有吳三桂和王輔臣。王輔臣即使嚴守中立,坐觀成敗,也就夠康熙受的了。

“用什麼名義起兵?”胡國柱將鼻煙壺輕輕往桌上一放,說道,“師出要有名,要堂堂正正!”

“擁護朱三太子為帝,複辟大明王朝,可算的上是名正言順!”

夏國相此時已經想好,拔出煙芯,“噗”一口吹滅了,往後一仰身子說道,“目下最要緊的是時機!等欽差來了,先和他們虛與周旋,我們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暗中準備妥當,調兵、遣馬、運糧,聯絡王輔臣、孫延齡、耿尚二王,還要設法爭取西藏喇嘛和緬王……”

吳三桂話還未說定,夏國相即討好地說道:“可世子還在北京呢!”吳三桂子侄中隻有吳應熊才略俱全,可望為帝業的承繼人,可現在卻身陷虎穴,如何辦呢?他拍了拍腦門,深思著道,“派人在兗州府一帶攪亂一下,吸引住朝廷的注意力,然後派人潛行京師迎護世子歸來;另一方麵請世子在楊起隆他們身上多打主意,想辦法逃出京師。”

吳三桂想想,明知這是件難事,也隻好勉強為之。然後話鋒一轉,讓眾人接著方才的話談下去。

楊坤首先打破沉默,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既要起兵,就要立個名號,古人雲:名不正則言不順。立什麼名號,這並非小事,也非易事,需仔細斟酌。”

“我認為還是以故明旗號為好,除清賜平西王號,以平西伯檄告天下,打出反清複明旗號。如此民心思明,必能一呼百應。”

“大江南北,常有以故明旗號起兵反清之事,然而卻無一成者,這大概是明朝氣數已盡的緣故吧?依某之見,不必用故明旗號,不步他人失敗的後塵。”胡國柱在楊坤之後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見。

“明亡未久,人心思歸,宜扶立明朝後裔代奉以東征。如此則老臣宿將自必願為前驅,大業可成矣。”劉茂遐在胡國柱之後,讚同楊坤的話。

方獻廷自進入密室後,一直在冥思苦想。當傾聽了諸人意見後,覺得是該自己發言的時候了,於是劉茂遐話音剛落,他便接口道:

“出關乞清師,乃勢迫無奈,情有可原。可是,永曆帝已竄蠻夷,而又何必擒而殺之,此作何解釋?今以王兵力,恢複明土甚易,但不知成功之後,果然從赤鬆子遊否?事勢所道,萬不能終守臣節,蓖子坡之事不可一行再行。”

方獻廷之言委婉致意,以疑問的口氣作了肯定的回答,即建議吳三桂不必扶立明後,以免再出現殺朱明後嗣如同南子坡處絞永曆帝一樣的事情。吳三桂深解方氏之意,於是讚同地點了點頭。

會議在熱烈的氣氛中進行著,長時間的論爭,大家的意見漸趨一致,即反清複明的旗號必須在起兵之初就要打出去,以便號召明朝遺臣政民起而支持他們的反清大業,但起兵之初,吳三桂不宜即繼帝位,以免失去那些東奔西走仍在試圖擁立朱明後代嗣繼明宗之心。最後議定吳三桂暫以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之稱號令天下。

計議既定,反清的各方麵準備工作已接近尾聲,現在就剩下最後一步即選擇適當時機起兵了。

就在平西王密室計議時,甘文焜不知怎麼發現吳三桂不見了。他立即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借口出恭,急忙飛奔巡撫朱國治府中。

朱國治已經等急,一見他入庭就說:

“熊東園來信了,撤藩詔書日內即到,叫你我作些準備,你是總督,雲貴兩省軍務都在老兄身上,兄弟想聽聽你的高見。”

“我有多大能耐你還不曉得?”甘文焜酒入悶腸,長歎一聲道:“空架子總督一個!不怕你老兄笑話,連我原帶出來的親隨戈什哈都不盡靠得住了,都叫人家用銀子買去了,想來真是可歎,皇上叫我等絆住姓吳的腿,弄到這個地步兒,這叫我辦的什麼差?”

朱國治見他說的淒楚,也覺神傷,撫著酒杯望著窗外,緩緩說道:“我們盡力而為就看天意如何,吳三桂的愛子現在扣在北京,或許他會投鼠忌器,不致生變,大致年內無事,你我可保無虞.隻要平西王一離境,這頭的事就好辦了。兄弟手中雖然無兵力,自信百姓還是肯聽我的。”

“雲山兄,我勸你息了此念!”甘文焜起身至窗口瞧瞧,回身雙手據案,壓低了嗓音說道:“眼下已經別無良策。據兄弟所知,平西王在大理的駐軍正星夜兼程來雲南府,乘他布署未妥,兄應即刻進京述職——皇上旨意一到,再走就有罪了!兄弟管著軍務,是片刻不得擅自離境的!”

“豈可如此!”朱國治連連搖手道:“老兄有所不知,擠不走吳三桂,我是一步也不能離開雲南的!這也是特旨!足下既是雲貴總督,倒不妨至貴州,相機作些安排,不管怎樣,有備總比無備強!”

這倒似是可行的權宜之計。甘文焜沉吟道:“也隻好如此了。兄弟也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原來潮州知府傅宏烈你認識不?”

“有過一麵之交,人很精幹。現在不是改任蒼梧知府了嗎?”朱國治說道:“不過聽說他和已死的劉玄初、汪士榮交誼不淺!”

“古人不以私交壞公義,傅宏烈可謂其人了。他在那裏密練民兵,聽說已有數千人馬。一旦事急之時,我兄和欽差應想法子投到他那裏。他和四格格那邊也有交往,隻要孫延齡不出事,一時是不要緊的。”

朱國治聽了,目光霍的一跳,但霎間又暗淡下來,他沒有回答甘文焜的話,卻起身作了一揖,突然說了一句:“哦,請你來還有一事拜托,我這裏先謝你——宗英出來!”

甘文焜正黨詫異,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蹦一跳地走到前廳,朝朱國治打了個千兒問道:“爹爹,叫兒子來有何吩咐?”

“這是你甘伯父,快拜見了!”

小孩子見了生人還有點靦腆,紅著臉轉過身來,向甘文焜單膝脆下。

“雙膝脆下!”朱國治突然厲聲說道,“你甘伯伯與我情同手足,可視為你的親伯父!他這就要去貴州,帶你一同前往,可——好?”說到後來,嗓音已有些哽咽。

甘文焜已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一股又酸又熱的東西湧上了他的喉頭,眼圈兒也紅了,忙雙手挽起朱宗英,勉強笑道:“世兄不在家鄉讀書,到這裏來——華月兄,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和你一樣沒帶家眷,也有個兒子隨任讀書,就讓他哥倆朝夕相處吧!”

“拜托了!”朱國治慘然一笑,“宗英,過三兩個月,爹爹去貴州看你——下去準備一下,一會兒便啟程了!”瞧著朱宗英歡快地跑下,朱國治心裏一陣酸楚,眼眶裏含滿了淚水。

甘文焜這才知道朱國治已下了必死的決心,臉色一下子也蒼白了,咬緊了牙關說道:“貴州也非安全之地啊!巡撫曹中吉、提督李本深早已是平西王的人,深恐有負仁兄重托!不過,有我的兒子在,就有令公子在,我也隻能給吾兄打這點保票了。”

“總比我這裏強嘛。”朱國治已恢複了平靜,“此地離五華山近在咫尺。上頭吳三桂恨我恨得牙癢癢的,下頭提督張國柱也跟吳三桂一樣心腸!他要起兵,頭一個要殺我。生死有命。兒子保住了,這是他的福份;保不住我也承你的情,我——已經不在乎了。”

甘文焜呆呆地站著,半晌方又問道:“熊東園信裏還說些什麼?”

朱國治安排了孩子,有點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笑道:“還有幾句話不甚緊急。皇上現在還耽心藩軍北撤中途生變,叫我們防備著,吳三桂一離雲南,趕緊收拾這裏局麵。”

甘文焜不禁笑道:“熊賜履道學迂儒,哪能想得如此之細,隻怕是皇上的意思吧!”

“正是聖意,兄弟燒掉這封信也正為了這點。”朱國治莊重地說道:“皇上還有話,叫我們倆保重,設法與博宏烈聯絡,小心孫延齡部生變。還說一旦情勢危急,你我可設法暫避出境。”

“皇上這樣恩待臣下,我怎肯出境苟生,”甘文焜的臉上湧上了血色,“去年老母患病,皇上專差禦醫到我家診視;範承謨在福建患瘧疾,竟六百裏加急送去金雞納霜!臣子受恩如此,既不能在朝廷為皇上謀劃大業,隻好以死報效了!”

朱國治聞聽此言,頻頻點頭。使他放心的是,康熙已經派人把他的父母用安車蒲輪接到京城榮養去了。朱國治慨然說道:“兄能如此,真乃知己。不過我們此刻是往最壞處準備,要是什麼事都沒有,白驚一場,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折爾肯、傅達禮他們到了,自然還得作一番仔細推敲——你到貴州聽我的信兒吧!”

此時已是深夜三更天,積聚在天空的烏雲愈來愈濃,像承受不住無邊的壓力,終於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跳躍的閃電撕扯著雲彩,照得大地一明一滅。風自青萍之末而起,掃蕩起地上的浮士,變得桀傲狂暴起來,砂石灰土打得屋瓦沙沙作響。

雷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震人,持續不斷地轟鳴著,一場大雨就要來臨。

朱國治高高卷起湘簾,浩然長歎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吳三桂為了吳應熊的安危徹夜難眠,他知道自己一旦動手,小皇帝就會先斬了吳應熊的頭,他身邊雖然還有吳莊麒,還是夏國相說得對,在子侄中隻有吳應熊才略俱全,可望為帝業的承繼人。

吳三桂已年滿花甲,他知道隻有吳應熊才能擔此大任,扛著他的大旗完成他的大業,並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早在一年以前,吳三桂就已暗示吳應熊逃離京城,並把自己身邊的頭號侍衛皇甫保柱派到了他的身邊,同時送去了數匹長於長跑的滇馬以及大量的金銀珠寶以便打點各處關節。

無奈康熙把吳應熊盯得太緊,吳應熊一直找不到機會。

吳三桂為了在短時間內盡快把吳應熊接出京城,他經過認真思考,當晚便派出了自己身邊的幾名武術高手攜帶大量金錢,騎著快馬向京城飛馳而去。

吳三桂所派出的這幾名高手,騎著快馬奔馳在官道上。馬蹄聲聲,馬鞭聲不斷不時發出一聲催馬的聲音,路人聞聲遠遠地避開,對這幾個殺氣騰騰,匆匆忙忙的人無不偏目而視。

騎著馬跑在最前麵的一位是關嘯天,河北滄州人。一身八極拳甚是了得。第二位是胡大海,少林寺僧家弟子,一身內外功夫,手臂能斷磚,頭頂能斷石,外加一身鐵布金鍾罩,刀槍不入,第三位是峨眉山劍術大家龍真道人的大弟子肖入龍。三個人都是平西王府內第一等的武林高手。前往京城救吳應熊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