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個夜晚是申鳳梅終生都不會忘懷的。
那天晚上,劇場裏座無虛席,人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一些青年演員多次從幕布的縫隙裏往下看,希圖能看到什麼,可是,有那麼一排座位仍然是空著的……就在演出臨開始前的五分鍾時,倏爾,劇場裏突然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這時,人們才發現,周恩來總理、鄧穎超同誌和一些中央領導人到劇院裏看戲來了……掌聲響起時,周恩來揮動著大手和藹地向人們招手致意!
片刻,開演的鈴聲響了,大幕徐徐拉開……
臨上場之前,大梅的腦海裏曾一度出現過空白。有那麼一刻,她幾乎忘記了她身在何處。是老黑的一腳把踢醒的!那時,黑頭就在她的身後站著,當她發愣的那一刻,黑頭二話不說,照著她的屁股就是一腳!那一腳來的正是時候,就是那一腳,一下子就把她的演員意識踢出來了,她渾身上下陡然間就有了演出的激情,舌頭上像是掛上了一連串的唱詞,一字一句都曆曆在目,好了,她一下子就徹底地放鬆了,剩下的就是演出了。所以,當她一嗓子喊出去時,人未出場就先來了個滿堂好!
當這麼一場重要演出開始時,導演蘇小藝反而被隔在了劇場的外邊,成了劇團進京以來的唯一的一個閑人!
他獨自一人在大街上蹓躂了一會兒,而後,他晃著晃著就晃到了一家郵電局的門前,看見電話的時候,他的心一動,突然覺得非常孤獨,於是就下意識地走了進去,交過錢之後,他進了一個玻璃隔起來的電話間,拿起了電話,他等了很久之後,電話終於接通了,蘇小藝心裏很苦,卻笑著對著話筒說:“……李瓊麼?我小藝,小藝呀。你好麼?孩子好麼?哦……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劇團晉京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你知道麼,周總理來看戲了!好多中央領導都來了。我……?見了,當然見了!我還跟總理握了手呢!總理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姓蘇,叫蘇小藝,真的,真的……是呀,是呀……哭?我……我是高興,太高興了……”說著,蘇小藝淚流滿麵!
出了郵電局的門,蘇小藝心裏才略微好受了一些。這時候,天已漸漸黑下來了,華燈初上,北京街頭到處都閃爍著亮晶晶的路燈,蘇小藝在路燈下緩緩地走著,突然之間,他很想去母校看看,於是,就在一個公共汽車站牌下等著,可是等了很久,車沒有來,最後,他心裏說,算了吧,算了。說著,他又百無聊賴地在街上走著,走著……他一邊走一邊喃喃地說:“你是誰?蘇小藝。蘇小藝是誰?導演。對了,你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地方劇團的導演麼?你也就是個導演……戲導了,你的任務就完成了。你還爭個什麼?你有什麼可爭的?如果人家不用你,你是個屁!對了,你就屁也不是……你知足吧。”
劇場裏,演出結束了,觀眾席上再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梅等演員一次又一次地出來謝幕……這天晚上的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片刻,周總理和一些中央領導人在掌聲中走上舞台,跟演員們一一握手……當周總理走到大梅跟前時,他親切地握住她的手說:“申鳳梅同誌,你演多少年戲了?”
申鳳梅由於太激動,心一慌,竟回答說:“我演兩年了……?”
總理笑著探身問:“兩年?”
這時,申鳳梅才明白她說錯了,就有點不好意思地趕忙糾正說:“總理,我演二十多年了。”
總理笑著問:“哦,你演的還有諸葛亮的戲嗎?”
申鳳梅說:“有,還有《空城計》、《諸葛亮吊孝》……”
周總理笑著點了點頭,對申鳳梅說:“好哇,你把諸葛亮演活了!”繼爾,他又用讚賞的語氣指著申鳳梅對眾人說:“河南的諸葛亮會做思想工作!”
一些中央領導同誌都跟著笑了。接著,周總理笑著揮揮手對眾人說:“大家合個影吧。”
一時,鎂光燈閃閃爍爍,留下了美好的光輝瞬間……
合影後,演員們一個個激動地鼓起掌來!
當周總理臨走下舞台時,卻突然停住身子,又專門對交際處的一個處長招招手,小聲說:“演員同誌很辛苦,請河南劇團的同誌到小餐廳去就餐。”
處長趕忙說:“總理,你放心吧。”
當夜,按照總理的吩咐,演員們全都坐車到中央直屬機關的小餐廳去吃夜宵。這對演員來說,實在是不可想象的。坐上車的時候,她們一個個都激動地你看我,我看你,心裏都藏著一句話,中央領導都吃些什麼呢?!一直到進了小餐廳之後,一個個還都愣愣的,顯得很拘謹……
午夜時分,當吃完夜餐的演員們登車返回時,有一個工作人員匆匆追出來,非常有禮貌地說:“申鳳梅同誌,總理的電話。”
大梅聽了,一下子怔住了,站在她身旁的朱書記和一些演員,趕忙推了她一把:“快,快去呀!”
大梅在眾人的簇擁下這才急忙跑回去接電話,她拿起話筒,激動地叫了一聲:“總理——”隻聽總理在電話裏說:“鳳梅同意麼?吃過飯了麼?哦。中直有個舞會,我請劇團的同誌們來跳舞吧?”
大梅一聽,又怔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眾人在一旁著急地小聲說:“不會呀,咱不會跳呀……”這時,大梅激動得語天倫次地說:“總理,我是鳳梅,謝謝總理關懷。我們不會跳舞,也怕影響您老人家休息。我們,非常感謝總理的關懷!”
於是,周總理在電話裏說:“那好,你們休息吧。我有空看你們演的‘李天保’!”
待電話掛了之後,大梅還緊緊地攥著話筒,攥了一手的汗……
當演員們坐車返回時,大家的心才徹底鬆下來了。於是車上響起了一片歡呼聲:“我們見到總理了!我們見到總理了!”
天已是後半夜了,導演蘇小藝仍然在桌前修改劇本,他心裏苦辣辣的,實在是睡不著呀!然而,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蘇小藝怔怔地抬起頭,問了一聲:“誰呀?”說著,站起身來,把門拉開了——
這時,大梅和黑頭雙雙在門口站著。黑頭手裏捧著一個大荷葉包,包裏放著一包花生豆,一包豬頭肉,一包醬牛肉,一條煙,一瓶北京二鍋頭……
蘇小藝愣愣地說:“這麼晚了,你們……?”
黑頭爽快地說:“跟你喝二兩!”
蘇小藝默默地望著他夫妻二人,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可心意他是明白了。很快,桌子就拉開了,上邊擺著攤在荷葉上的花生、豬頭肉、醬牛肉和盛了酒的三個茶缸……
當他們端起酒杯的時候,蘇小藝突然哭了,他流著淚說:“大姐,你放心吧,我沒有怨言。真的。能讓我來,已經是非常難得了。我知道,能讓我來,是大姐你做了工作的。你放心,我不會有怨言。我隻是覺得……慚愧。”
黑頭說:“兄弟,喝,咱喝。你也是個直性人……”
大梅望著他說:“兄弟,你是幕後的,你一直站在幕後,不顯山不露水,可你出了多大力我知道,大姐從心裏感激你呀!”
蘇小藝眼裏含著淚,再次端起茶缸說:“大姐,來,不說別的了,祝賀你演出成功!”
大梅說:“這也是你導演的成功!是你導得好……”喝著,說著,大梅哭了,大梅哭著說:“兄弟呀,我一個窮要飯的,要不是新社會,哪有我的今天哪?!我不但能拜馬連良先生為師,連總理都見了呀!這是多大的榮譽呀!你說,咱會幹啥?咱不就會唱兩句麼?……從今往後,更得好好唱,唱死在舞台上都沒話說!”
黑頭一口一口地抿著酒,他也醉了,他帶著幾分醉意說:“我知道你能紅,我知道……”
大梅流著淚帶笑說:“那時候,你沒少打我……”
黑頭包斜著醉眼說:“噫,你是誰呀?不敢,可不敢了……”
大梅說:“我知道,你是個紅頭牛,該打還打。你是為我好,打的是戲。不過,這次進京,我算是開眼界了,咱是從唱地攤過來的,確實粗糙,要不是老蘇提醒,越調哪會有今天哪……”
蘇小藝已是半醉,他口吃地說:“不,不,大姐,大、大姐……你錯了。我從你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我知道了什麼叫大演員,什麼叫百折不撓!自從你拜師後,提高得真快呀!真的,真的。其實,人生就是一台戲呀!”
大梅說:“是啊,我從先生那裏學了很多東西。往後啊,咱好好演。不管別人說什麼,心放正就是了。”
蘇小藝又端起茶缸,說:“對。大姐說得對。深刻,深刻……”片刻,他喃喃地說:“大、大姐,總理好麼?他身體好麼?他老人家跟你握手了麼?……”
大梅說:“總理好著呢。手也握了,還合了影,請我們吃了飯……咱一個地方劇種,做夢都想不到啊!”
蘇小藝說:“讓我握握你的手,這是總理握過的手啊!……”說著,他伸手去握,卻抓空了……
大梅一把抓住他的手,說:“老蘇,兄弟,這次進京演出,你是嘔心瀝血……話就不多說了,來,我敬你一杯!”
蘇小藝端起茶缸說:“都在心裏,都在酒裏……”說著,他又激動起來,“我醉了麼?我沒有醉!大姐,別看我戴著帽子,我也是人哪!我也是有上進心的。我也想進步啊!諸葛亮的戲,咱要係列化,要多排新戲!我都想好了……人家說,馬連良的諸葛亮有仙氣,你的諸葛亮有人氣,我的體會是煙火氣,女子演諸葛孔明,能演出男人的內涵,小女子演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不容易呀!我最服的,就是你這一點!”
喝著喝著,大梅也略有了兩分醉意,她忽然伸出手,一捋袖子,竟比劃起來(竟然還能雙手出拳,‘左右開弓’),她一邊比劃著一邊說:“你說這男女有啥差別?我演男人就是男人!兄弟,不瞞你說,我為了演戲,連男人們喝酒劃拳都學了,你看……一枝令箭!——二馬連環!——桃園結義!——四麵埋伏!——五更造飯!——六出祁山!——七擒孟獲!……”
蘇小藝喊道:“好一個諸葛亮哇!”
忽然之間,全團進京演出的演員們全擁了過來……
大梅扭頭一看,笑了:“咋,都睡不著了?!”
哄!一片說笑聲……這是一個激動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首都各大報紙都登出了黑體大字:“河南的諸葛亮會做思想工作!”
於是,各種好消息接踵而來:全國各地邀請演出的信件像雪片似的飛來……緊接著,記者們蜂擁而至,幾乎所有的攝像機。照相機、鎂光燈都對準了身著演出服的申鳳梅……北京電影製片廠,珠江電影製片廠,爭相聯係要把《收薑維》、《李天保吊孝》拍成電影!一時間,整個劇團天天都熱鬧非凡!
可是,誰也想不到,大梅卻躲起來了。記者們一連幾天都沒有找到她。後來,經反複打聽,他們才知道,申鳳梅到北京電影製片廠去了。
是啊,大梅的確是到北影廠去了。她是給人送禮去了。
在北影廠的一間辦公室裏,大梅從提包裏拿出了兩條香煙,說:“吳導演,我都找了你三趟了。這是我們家鄉的煙,你嚐嚐吧。”
吳導演一看,笑了,說:“好,我這人是個煙鬼,我也不客氣,收下了!”接著,他又說:“上戲的事,你放心吧。”
不料,大梅卻對吳導演說:“吳導演,有個事,我想給你商量商量,也不知道行不行?”
吳導演說:“你說,有啥事你盡管說。”
大梅說:“那兩部戲,我能不能讓出來一個?”
吳導演愣了,說:“讓出一個?什麼意思?”
大梅說:“演‘李天保’,我年齡偏大了。我想給你推薦一個年輕演員,我覺得她更合適。”
吳導演怔怔地望著她,好半天才說:“申大姐,你沒病吧?我當導演這麼多年,還從未見過有人讓戲的?更別說上電影了……”
大梅懇切地說:“我有個學生,是個苗子,長得也好,讓她上吧。她上更合適……”
吳導演卻不客氣地說:“大姐,不客氣地說,電影不是誰不誰都可以上的!條件是很苛刻的,別說是你的學生,就是我的親妹妹也不行!特別是戲曲片,必須是名角!”
大梅說:“導演,這樣行不行,讓她來試試鏡?要是你相不中,就算了。咱培養個人不容易,你就讓她試試吧?”
吳導演終於說:“你能說出這個‘讓’字,就讓我刮目相看了!好,就讓她來試試吧。”
當天晚上,青年演員王玲玲匆匆走進了大梅住的房間,說:“申老師,你找我?”
大梅坐在床邊上,看了她一眼,說:“你站好,讓我看看。”
王玲玲怔了一會兒,說:“到底啥事呀?”
大梅望著她,看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
王玲玲不好意思地說:“申老師,你看你……”
大梅笑著說:“不錯,我沒有看錯。明天上午,你跟我到電影廠去一趟。”
王玲玲驚喜地說:“電影廠?”
大梅說:“好好打扮打扮,跟我去見個人。”
王玲玲一驚,問:“見誰?”
大梅笑著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大梅把王玲玲領到了北影廠。接著,又把她帶到了一個攝影棚內,說:“有去試試鏡。”
王玲玲更吃驚了,說:“我?!”
大梅說:“不是你是誰?去吧,別怕。大方點。”說完,她就走了。
當王玲玲站在攝像機前的時候,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
這時,那個年輕的攝像一邊擺弄著鏡頭,一邊隨口問:“你就是申鳳梅?”
王玲玲詫異地四下看了看,說:“我不是申鳳梅。”
那人一怔,說:“不是你怎麼來了?”
王玲玲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難堪地說:“我,我也不知道……?”
不料,那人竟不耐煩地說:“回去,回去,胡鬧!”
就在這時,大梅過來了,她搶上一步,說:“是我讓她來的。我跟導演說好了,讓她來試試鏡。”
那人看了大梅一眼,很勉強地說:“噢,好,好吧。”
當天下午,王玲玲要拍電影的消息不脛而走,一下子就在劇團裏傳開了!一時,劇團的一些青年演員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玲玲……有的忍不住問:“聽說你去電影廠了?”
有的用不無嫉妒的語氣說:“行啊,玲玲,你要上電影了?!”
有的說:“那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
有的說:“哼,那還不是申老師的勁……”
聽了這些風涼話,王玲玲心裏非常委屈,她一句話也不說,就從房間裏走了出去,出了門,徑直就去找申老師去了。
在另一個房間裏,大梅、蘇小藝、朱書記三人正在商量拍電影的事情,三個人坐在那裏,顯得十分嚴肅。
蘇小藝說:“老申,你真要讓?”
大梅說:“真讓。”
蘇小藝說:“大梅,人家可是請你的,你讓玲玲上,這,這不好吧?”
朱書記也說:“是啊,這個事你還是再考慮考慮。拍電影可不是個小事情,萬一演砸了,咱劇團的名聲……?”
大梅說:“讓玲玲上吧,她是個苗子。兩出戲,她演‘李天保’,我演‘諸葛亮’,人家導演都同意了。再說,也該讓年輕人上了,這是個機會。”
這時,門突然開了,玲玲站在門口,含著淚默默地說:“申老師,還是你演吧。人家是專門請你演的……”
大梅說:“傻!多好的機會呀。多少人爭著搶著要上哪!”
王玲玲說:“我怕演不好,砸了老師的牌子。再說,那麼多演員,都眼巴巴的……”
大梅說:“你好好演,我不怕砸牌子。”
王玲玲說:“我太年輕,怕萬—……”
大梅說:“年輕?你多大了?”
王玲玲說:“二十了。”
大梅說:“在戲班裏,我十四登台,十六就挑大梁了。”
大梅接著說:“你能演好,我相信你能演好。”
王玲玲怔了一下,突然一下子撲到了大梅的懷裏,哭起來了!
蘇小藝心裏一直藏著一句話。
他總是想找機會對玲玲說說,可他沒有機會。有那麼幾次,趁著沒人,他剛要湊上去,可王玲玲卻有意無意地躲開了。自從玲玲從戲校畢業回來後,蘇小藝發現,王玲玲像是一下子成熟了,她不那麼愛笑了,總是靜靜的,臉上帶著一種憂鬱。這對蘇小藝來說,就更加重了他內心的愧疚之情。是的,他喜歡她,他是那樣的喜歡她!可他……人哪!你一旦背上了什麼,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你就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單位,一架機器上的零件。所以,該埋沒隻好埋沒了。可心裏還是痛啊!所以,他總想找機會對她說點什麼。
這天,化裝間裏就剩下王玲玲一個人了,趁沒別人的時候,蘇小藝快步走過來,叫住了王玲玲。他說:“玲玲……”
王玲玲離他有六七步遠的樣子,聽到他的喊聲,身子顫了一下,扭過臉來,有點害羞地、也有點吃驚地望著蘇小藝,可她並沒有迎上去。
蘇小藝左右看了一下,有幾分矜持地走過來,說:“玲玲,一定要好好演,這對於你來說,是個極好的學習機會!”
王玲玲慢慢地勾下頭去,輕聲說:“謝謝。”
蘇小藝小聲問:“拍電影的事,事前,你找過申老師麼?”
王玲玲搖搖頭,說:“沒有。”
蘇小藝說:“你申老師肯讓,那是一個演員的氣度……大氣呀!你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
王玲玲仍低著頭說:“我知道。”
蘇小藝遲疑了片刻,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他隻是又一次重複說:“要抓住機會!”
蘇小藝還是沒有說出口。
自從申鳳梅在京城一炮走紅之後,周口越調劇團一下子紅遍了全國!各地邀請他們演出的函件像雪片一樣飛來。於是,他們受文化部的委派,又開始了走向邊疆的巡回慰問演出。
由於大梅的照片在各大報紙上都登載過,所以無論在火車還是汽車上,她常常被一些戲迷們認了出來,隻要一看是她,人們大聲喊:唱一段吧?唱一段!
大梅二話不說,站起來就唱……
一次,在車上,看大梅手扶著晃動的車座在唱,一位老人讚歎說:“看看人家,名演員,一點架子也沒有!”
又有一次,在汽車上,大梅又被乘客認出來了。於是,在人們的呼喚下,她又站起身來,手扶著車上的欄杆說:“好,唱一段就唱一段吧。”頓時,車廂裏掌聲四起!
在新疆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大梅在唱……
在一座座軍營裏,大梅在唱……
在隻有一個戰士持槍站崗的雪山哨卡上,大梅喘著氣在給他一個人唱……那持槍站崗的戰士聽著聽著竟然落淚了……
大梅拍拍他說:“小兄弟,你保家衛國,比我辛苦啊!……”
戰士鄭重地給大梅行了一個軍禮!說:“不苦。”
大梅說:“咦,聽音兒,你是咱河南人?”
戰士鄭重地點了點頭。
大梅高興地說:“小老鄉,你給咱河南人爭光了!”說著,把一包香煙給他塞進了衣兜裏……
在煤礦上,千米礦井下,掌子麵上,大梅頭戴礦燈,身穿工作服,在給井下當班的煤礦工人們清唱……那些挖煤的工人們,拚命給她鼓掌!高喊道:“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人家一喊,大梅就再唱一段……
夜半時分,大梅又特意走進了煤礦的食堂,對值夜班做飯的三位大師傅一人遞上一包煙,說:“師傅們,你們辛苦了,你看,叨擾你們忙到現在,戲也沒看成,我給各位師傅唱一段吧?……”
說著,她就站在廚房裏唱起來了……
三將軍哪,你莫要羞愧難當;
聽山人把情由細說端詳。
想當年,長阪塊你有名上將;
一杆槍,戰曹兵無人可擋。
如今你,年紀邁發如霜降;
怎比那薑伯約血氣方剛。
今日裏,雖說你打回敗仗;
怨山人用兵不當你莫放在心上……
整整一冬一春,千裏大戈壁上,一根根電線杆上的大喇叭裏,都回蕩著申鳳梅的精彩唱段……
劇團終於回來了。
風塵仆仆的,申鳳梅一推開屋門,見家裏空空蕩蕩,一些簡單的家具上,已落滿了灰塵……大梅進門就往地上一出溜,人像是癱了一樣,有氣無力的對黑頭說:“叫我先喘口氣,然後做飯。”
黑頭隨手把包放在地上,呆呆地站在那裏,也不說話……
大梅癱坐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說:“我身上一點力也沒有了。哥,給我點支煙。”
黑頭從兜裏掏出煙來,點燃後遞給坐在地上的大梅……
大梅接過來吸了兩口,說:“待會兒咱吃芝麻葉麵條吧?”
不料,此時,黑頭竟然往地上一趴,說:“別坐地上,地上涼。坐這兒。”
大梅“吞兒”笑了,說:“你也別這樣,隻要少打我兩次,就行了。”
黑頭臉一沉,竟然說:“我打過你麼?”
大梅嗔道:“好,好,你沒打過我……”
黑頭竟固執地說:“我說過多少遍了,我打的不是你,我打的是‘戲’!”
大梅說:“行,你打的不是我,是戲,你都是為我好。”
兩人說著,說著,都笑了。這是他們兩人多年來從來沒有過的。
不料,三天後,劇團的氣氛抖然緊張起來!
這天,劇團的全體人員都接到通知集合在排練廳去開會,說是要傳達上級的重要文件精神。會議開得非常嚴肅,在會上,朱書記傳達了上級的文件,他念道:“……我們不能讓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長期占領舞台,要大力提倡演革命現代戲和樣板戲,這是個態度問題,必須從政治的高度來認識……”朱書記念完文件後,以征求意見的口氣說:“省裏馬上就要搞現代戲調演了,咱團咋辦?大家發言吧,都說說。”
一時,都不說話了,沒有人說一句話。有人偷偷地看了大梅一眼,可大梅竟一聲不吭。過了很久之後,才有人在下邊議論說:
“看來,這古裝戲是不讓演了!”
“可不,報上都公開批判了!”
“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麵多寬哪!一下子都演不成了!”
蘇小藝怔怔地站起身來,詫異地說:“哎呀?那咋辦呢?咱已在上海訂了古裝戲的服裝了呀?這,這可怎麼辦呀?!”
朱書記問:“還能退貨不能?”
蘇小藝說:“怕是不行了,合同已簽過了,錢也付過了……”
朱書記說:“已經訂過的,就算了。都說說吧,大家都說說。大梅你帶個頭……?”
大梅仍然愣愣地坐著,也不知在想什麼……
朱書記又叫了一聲:“大梅……”
有人推了她一下,大梅急忙站起身來,她遲疑了一下,咬咬牙,終於表態說:“我沒意見。黨讓演啥,我就演啥!”
這時,蘇小藝也跟著說:“排完《紅燈記》,咱馬上就上三小戲:《紅大娘》,《扒瓜園》,《賣籮筐》,保證不耽誤參加調演。”
往下,崔買官竟然第一個站了起來,他一捋袖子,慷慨激昂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就在崔買官背語錄的當兒,眾人都側目而視,緊接著都笑起來了。可崔買官卻一本正經地說:“笑什麼笑?嚴肅點,這可是你死我活的鬥爭!”
崔買官的話剛落音,不料,牆外電線杆上的大喇叭裏也播送起新華社述評文章來:“……長期以來,我們的舞台一直被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所占領……”
崔買官立時趾高氣揚地說:“聽聽!聽聽!”
往下,崔買官很主動地拿出一張報紙,高聲地、陰陽怪氣地在念起來:“……《海瑞罷官》並不是芳(芬)芳的鮮花,而是一那個(株)毒草!影響很大,流毒很廣,聽聽!這個這個……在舞台上,銀布(幕)上表現出來的東西,大量是資產階級、封建主義的東西!……聽聽,聽聽!”
“哄”,這一次,人們笑得更厲害了!
可這一次,崔買官卻不知道人們究竟笑什麼……
從此,劇團開始排練現代戲了。可是,從古裝戲到演現代戲,對大梅來說,竟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關卡!
這天,在排練場上,導演蘇小藝大發雷霆!他摔打著手裏拿的一個夾子,氣衝衝地跑上前對著大梅喊道:“停!停!你?!……你是張大媽。你要記清楚你的身份,我再說一遍,你是張大媽!張大媽咋走的?你是咋走的?你會走路不會?你連走路都不會了?荒唐!重來!”